前朝虽覆灭,但仍有势力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正是用武将的时候。
傅泽原本是湖广一渔民,父母早逝,由兄长拉扯长大,某日兄长出门卖鱼,不慎冲撞了知州的车架,竟被其恶仆活活打死。
听闻消息的傅泽怒极,集结了一群同样备受压迫的乡亲打上知州府,杀狗官,烧衙门,报仇血恨毕,却在家乡没了立足之地。
逃亡中,傅泽机缘巧合救下了今上,入了义军,成了新朝建立的中流砥柱。
那日,也是奉皇命清缴前朝余孽,机缘巧合路过。
当然,那时的郑氏是不知这些的,只知道这人看着,就是高不可攀的达官贵人,诚惶诚恐地带着朝盈跪下。
“多谢贵人主持公道……”
傅泽摆摆手,示意她们起来。
而后并未拐弯抹角,屏退左右后,便对郑氏开门见山道:“那日官道一见,夫人姿容,便萦绕我心……”
“我知此非恰当之时,但傅某半生戎马,不喜虚言,我欲纳你为妾,视若珍宝,也必善待你的女儿,视如己出,给她安稳富贵,你可愿意?”
郑氏闻言,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威严的侯爷。
高门妾室,她从未想过,听人说是极不好当的。
可“安稳富贵”四个字,像带着钩子,扎进了她惶然无依的心底。
她还有一个娇弱的小女儿,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伯兄,今日不过是看在贵人的份上,才悻悻离去,过几日贵人一走,未来的岁月,可能更加艰难了。
“侯爷厚爱,民妇惶恐……”她低下头,声音干涩:“此事可否容民妇思量几日?”
傅泽深深看她一眼,并未强求:“好,三日后,我再来听你答复。”
这三天,对郑氏而言,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却又短暂得容不得她喘息。
傅泽没有食言,他耐心十足,也愿意为朝盈母女做些什么。
他先是派人查清了陆衍之死的真相——竟是受过陆衍恩惠的李生,因嫉恨陆衍得学生敬重,又恐对比之下,学生更喜欢陆衍,会容不下自己。
便在那夜,尾随陆衍至村外,趁其不备,将其推入枯井中。
李生立刻被扭送官府,据说临被押解前,跪在院子里砰砰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血流了一脸。
接着,那几个上门欺辱的陆家兄长,皆被“请”去了傅泽暂居之地,归来时鼻青脸肿,瑟瑟发抖,再不敢靠近母女二人半步。
同时,米粮、布匹,还有一些精巧的吃食玩意儿,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郑氏破旧的小院里。
是夜,油灯如豆。
郑氏坐在唯一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连日悲痛憔悴,眼底青黑,肤色也失了光泽。
可眉眼的轮廓依旧秀美,身段虽因生育和劳作不复少女轻盈,却另有一种丰腴熟韵。
看着看着,她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
记忆里,幼时跟着父亲去城里卖肉,总有亲戚或客人打量她,半开玩笑地说:“郑屠户好福气,养出这样标致的女儿,这模样,将来做娘娘都使得,定能攀上高枝,大富大贵。”
那时只当是戏言,心里还嗤笑,什么富贵,也太能肖想了,能嫁个知冷知热的寻常人,便已是有福气了。
可如今,陆衍知冷知热,却护不住她们,生前为衣食忧愁奔走,身后又留下这风雨飘摇。
那日在灵前,已不是陆衍几个兄长第一次发难于她。
她和陆衍新婚不久,于情于理,都得回陆家老宅子一趟,拜拜陆衍父母的牌位。
刚一踏进门,那些人就对他们冷言冷语。
“呦,这不是咱们陆家的状元根苗吗?读了几本书,眼里可还认得兄长们吗?”
奚落完陆衍,他们的目光又转向郑氏。
郑氏被陆衍大哥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往陆衍身后躲去。
“老幺可真好命,娶这么水灵的媳妇,可是你那病怏怏的身板,能真正疼爱弟妹吗?”
开完这个粗鲁的玩笑,陆家几位兄长就放声大笑起来。
郑氏只觉脸上臊得慌,又急又气,屠户虽也算不上什么温良文雅的人家,可她也明白,这种行为无礼至极。
好在陆衍护着她,她便告诉自己,且忍着吧,忍过今日,往后都不来了。
没承想,饭还没吃几口,陆家大嫂就颐指气使地让她去做活计,乡里女人最擅长用言语伤人,见她不动,就开口阴阳怪气。
“也是,弟妹是富裕人家出来,哪像我们,一条注定受苦受累,摊上白眼狼的穷命罢了。”
更别提,饭桌上,陆家大哥还别有用心地想摸她的手……
那日结束得极不体面,郑氏只记得自己又哭又闹,跟个疯子似的,陆衍为了护她,被打得头破血流,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而如今,在有权有势的侯爷面前,他们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下请求发落……
镜中的眼睛,最初的惶惑渐渐退去,某种决绝的光芒,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一点点凝聚起来。
她对着镜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傅泽如约而至。
郑氏已将自己收拾得整洁许多,虽无华服首饰,只能穿着简单的布衣荆钗,却难掩丽色,自有一股洗净铅华的清秀。
她迎上傅泽的目光,不再闪避,只深深一福道:“民妇愿意跟随侯爷,只求侯爷,善待我女朝盈。”
傅泽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伸手虚扶:“夫人放心。”
事情便定了下来。
傅泽虽是纳妾,却给足了郑屠户体面,正式下了聘礼,虽不及娶正妻隆重,但在乡间已是轰动。
郑屠户心情复杂,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收下了聘礼。
一顶青布小轿,在一个清晨,接走了郑氏母女。
小轿来的时候,朝盈不肯上轿,死死抱着院门那棵老槐树,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走!我要等爹爹回来!爹爹说了,给我带芝麻糖回来的!”
郑氏看着女儿,心中刺痛,面上却已换了模样。
她用力去掰朝盈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别闹了!你爹已经死了!成了黄土里的死鬼,不会再回来了!你留在这里,是想饿死冻死,还是被人欺负死?跟娘走,去过好日子!”
这话像冰锥,刺破了朝盈仅存的懵懂期盼。
她怔怔地看着母亲,那张熟悉的脸不复温柔,此刻竟有些陌生。
一时忘了哭闹,被郑氏半抱半拽地塞进了轿子。
颠簸一路,至金陵城,入了侯府。
朱门高墙,亭台楼阁,往来仆役衣着光鲜,步履无声。
朝盈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被这从未想象过的富贵气象震慑得小脸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拜见主母窦夫人时,朝盈更是吓得头都不敢抬。
窦夫人态度冷淡,只例行公事般训诫了几句,无非是安分守己,便让她们退下。
郑氏被安置在一处僻静院落,虽不大,却精致整洁,与从前破屋不可同日而语。
傅泽晚间过来,见朝盈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缩在郑氏身后,便道:“孩子还小,别太拘着她,侯府虽大,让人跟着,随处走走认认路也好。”
郑氏,此时唤郑姨娘更合适,正想与傅泽好好说话,便顺势对朝盈道:“听见侯爷的话了?别在屋里闷着,出去转转吧。”
随即,指派了一个刚分来的小丫鬟跟着。
那小丫鬟见朝盈是姨娘带来的拖油瓶,年纪又小,面上恭敬,心里却怠慢。
领着朝盈在附近敷衍走了半圈,见朝盈怯生生不说话,便寻了个由头,说去给她拿点心,一去便没了踪影。
朝盈独自站在陌生的花园小径上,四顾茫然,渐渐慌了神。
她不敢乱走,又怕母亲责怪,无头苍蝇般乱转,不知怎的,竟绕过一片竹林,看到一座格外肃穆的房屋,门虚掩着。
想着或许里面有大人可以问路,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光线幽暗,香烟缭绕,一排排黑沉沉的牌位高高供着,透着森严。
朝盈被吓得一哆嗦,转身想跑,却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哎哟!”是个少年的声音。
朝盈跌坐在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跪在蒲团上,正扭头看她。
他生得极好,眉目如画,但脸上却带着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亮得逼人。
“你是谁?怎么闯到祠堂来了?”少年声音冷冷的,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朝盈被他看得害怕,缩着肩膀,半晌说不出话。
少年上下打量她,见她穿着虽新却不甚华贵,不是府里常见的小姐打扮,心中了然,哼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那个郑姨娘带来的小丫头?”
朝盈怯生生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朝盈肚子里传了出来。
她此前因抗拒没吃什么东西,又惊又怕折腾到现在,早已腹中空空。
这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朝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少年脸上的冷意却突然散了,转而露出一丝顽劣的笑意。
而后,他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竟是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他撕下一只肥嫩的鸡腿,在朝盈眼前晃了晃。
“饿了?”他坏笑着,压低声音:“叫我一声‘哥哥’,叫了,这只鸡腿就给你。”
食物的香气诱惑着朝盈,她看着少年似乎不再那么可怕的脸,又偷偷瞄了眼那诱人的鸡腿,犹豫片刻,软软地唤了一声:
“哥哥……”
少年顿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将鸡腿塞进她手里。
“乖!吃吧!我是傅惟言,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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