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心跳全靠美式。李青梅对着话筒吼完才发觉，这咖啡喝得自己心脏怦怦直跳。她放下手机，像是心虚似的四下看看。见无人关注自己，才暗自长出一口气。
在她预备起身前一秒，小方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又怎么了？”李青梅神经突突直跳，怕是有事。
“木总，”电话里的声音很谨慎。小方平时习惯了以立木这个名字喊李青梅“木总”，显得正式冷静。“你刚交代的那个季燃，有哪些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李青梅也被问得一愣。“没有。试戏结束了，你大概跟我说说，这个人给你什么印象就好。”
“好的。那我自己上去了。”小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青梅呼了一口气，放下手机。她看了眼桌上的咖啡，喃喃自语道，“季，燃……”
与此同时，楼上的试镜正在有序进行。
季燃听到副导呼唤自己的名字，答应一声走进房间。整个流程跟以前的几次试戏经历相比，基本上大同小异。但季燃发现，角落里站着一位年轻女人，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把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一直用冷冷的视线往这边看过来。
虽然并没做错什么事，也没有说错词，但季燃还是被看得有些后背冒冷气。走出去之前，她甚至冒出一种直觉，这女人周身气质跟刚才认识的学姐颇有几分神似。只是学姐更撩人也更利落罢了。
……哎，学姐。
她还不知道，“姐”虽然是真的，但“学姐”却只是她以为的。
走出公寓楼时，季燃尚在心里默默叹气，就这么眼巴巴与学姐擦肩而过。临走前一秒，人家拿着手机忙，都没有丝毫流露出加微信的意思，那么自己也做不出硬要联系方式的越界之举。
想着想着，季燃忽然打了个哆嗦。
学姐不会是看出自己的取向，内心排斥，所以只是保持了礼貌距离吧……但不对啊，如果感觉不喜欢，为什么还会答应下楼一起喝一杯咖啡呢。
附近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回家的一路上，季燃都像是复盘PPT一样，在脑内反复揣摩每一帧与李青梅相处的画面。却始终不得要领。
为了房租便宜些，季燃和朋友合租在东坝，附近没开地铁站，天气好的时候她一般都是骑单车回去，权做当日有氧。其实本来也考虑过要不要住得更远些，比如通州甚至燕郊，但无论是见组还是其他工作，季燃平时往城里跑得很勤，北京城大，每趟往返都要在路上花太多时间，于是折中做了当下之选。
季燃无精打采地开门，换完鞋，往屋里瞥了一眼，隔壁卧室的门仍然关着。
看来室友何小卫还在呼呼大睡。
何小卫是季燃同届校友，戏文系毕业的。两人在同学合作拍摄的短片项目上认识，外向话密的季燃和少言寡语的何小卫一见如故。
毕业以后，两人相约相依为命。季燃当了跑组小演员，何小卫成了一枚自由编剧。
尽管交际能力差，但何小卫的优点是能吃苦，交稿快，总归能从群里的师姐师兄那接到点枪手的活儿。虽然总有甲方赖着不付款，或者活儿突然就黄了，但架不住何小卫接的活多，靠着零星进账，不至于饿死。相比之下，眼下绝对是季燃更惨些，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常靠何小卫接济。
平时，两人的作息也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何小卫时常天亮交完稿，出来上厕所就能撞见早起去跑步的季燃。为了保持身材，季燃不管熬夜到几点，都不耽误晨跑。何小卫说，虽然码字也很辛苦，但跟大清早就被从家里揪出去比，还是好太多了。季燃反而不理解，总劝何小卫，别总把自己关在家里对着电脑，要多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何小卫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算是知道了，你们演员干的事情都反人性。不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没法演别人。”挂着两条黑眼圈的何小卫说。
“你们编剧不也是吗，每天精神分裂，不然怎么写别人。”跑完步回家的季燃一边冒着热气一边还嘴。
尽管俩人平时总拌嘴，但合租的日子总体还是和睦，也会为对方着想。
季燃猜到何小卫在补觉，立刻放轻脚步。关上洗手间的门，才打开龙头洗手。独自回到房间，季燃自我感觉不像平时那般有精神，往床上一躺，瞪着天花板，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思。
跑组的生活就是从一个组到另一个组，从一屋子人到另一屋子人，每一张副导的脸都会从陌生变得熟悉，这样枯燥单调的日子过久了，仿佛鬼打墙，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让人产生错觉：今天的情境，怎么好像上周刚发生过？
瞪累了，也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季燃在睡梦中惊醒。
她定了定神，才察觉到床在震动。
四下摸了摸，从脚边一个靠垫底下抽出手机。屏幕显示一个陌生号码。
季燃自言自语道：“又是哪个快递啊……”
“喂？”她接起来。
电话里是一个低沉的女性声音。“你好，请问是季燃吗？”
“我是。”此刻季燃还在把对面当作诈骗电话处理，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哪位？”
“我这边是《甜蜜入侵》剧组。”
“啊？”季燃先是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猛地坐了起来，声音都提高了三个度。察觉到隔壁还是静悄悄的，自己又往下压了压。“您好！什么事？您请说。”
“我是之前跟你联系的副导小田。”
季燃心里陡然一紧，难道是……角色定下来了？
“小田老师，您请说……”她努力了，但语气还是难掩激动。
“我是通知你，上午的试戏，很遗憾，我们已经定了其他演员了。”
虽然很舒服地坐在床上，但季燃感觉脚下仿佛突然踏空。意料之中的失落感，伴随着惊醒后的茫然一起袭来，心情变得愈发沮丧。
她揉揉眼睛。
“哦，好的，还是谢谢您，小田老师。”
“但是——”就在这时，小田顿了下，语气突然带上了转折的意味。
停顿的那一秒，在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像是命运也从此向季燃给出转折的选项。
“我们还有一个正在casting的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季燃像是条件反射般答道：“有！有兴趣！”
小田轻声笑了下，“我还没说是什么角色，多少场次呢。”
“没事，我不怕场次少，有角色就行。”
“嗯，的确就一场戏，来串一天，你OK吗？”
什么，就一场戏啊？
季燃被噎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果断回答：“我OK！”
随后小田在微信上发来拍摄地址、集合时间，以及单场戏的剧本，其余什么都没再多说。拍摄时间是在两天之后，顺义的一个棚。
季燃说完谢谢，一骨碌爬起来，准备下楼吃口面，然后回来专心下词儿。下词是演员们之间的口头说法，意思就是把剧本上的台词顺下来。虽然就一场戏，但季燃也打算背得滚瓜烂熟，她可不想吃螺丝，给合作的剧组和导演留下不好的印象。
季燃刚蹑手蹑脚出房门，就听见隔壁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
“哦，你在家啊？”何小卫打着哈欠，头顶像是罩着一朵乌云，脸色比黑化肥挥发还发灰。半眯缝眼看着季燃。“今天试戏结果怎么样？”
这话正戳到痛处，季燃龇牙咧嘴。“一言难尽……我准备下楼吃个面，你要一起不？”
何小卫眼神涣散地连连摆手。“不了，我这几天累得要散架了，还是点外卖适合我。”
“你这大作家不能老在家里坐，得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啊。”季燃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说。
何小卫皱眉，语气认真起来。“你要我纠正你多少次，我是编剧，不是作家，这是两个职业好吗？咱们是同行，做表述的时候麻烦严谨一点。”
“嗨，有啥区别啊，不都是写作的吗？要不要我帮你打包……”季燃嘴里咕哝着，正要开门出去，不料手被从身后追上的人一把钳住。
“站住！”何小卫一扫刚才的萎靡，双眸里闪烁腾腾杀气。“你再说一遍，有没有区别？给我说清楚再出门！”
“疼！你掐我肉上了！”季燃哎呦叫唤起来。
何小卫眨眨眼睛，手松开了少许。
季燃抽出腕子，一边甩手一边委屈巴巴看着室友。“好嘛，我错了错了，你是编剧、编剧！是为剧方、平台完成剧本创作的丙方，不是可以自主创作小说故事的作家。我道歉，是我不严谨，我以后再也不混在一起说了，好了吗？”
何小卫抱着肩膀，终于冲着季燃露出欣慰的笑。“这还差不多。看来平时没白跟你说这些。”
“耳濡目染嘛，我懂还是懂的啦。只是平时谁会那么较真啊？”
“我就会！”何小卫挑了挑眉。“最亲近的朋友都能混淆我的职业，我得多伤心啊。”说完还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挣钱，码字的人，谁不想当个真正的作家呢。”
季燃咧嘴笑，“别叹气嘛。叹气显得人低落，要有精神一点。你真不出去跟我走走吗？”
“你别说，我还纳闷你怎么每天都这么有活力呢。”何小卫凑近季燃，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她。“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老实交代。”
“也算，也不算……”季燃苦着脸，捂住正在叫个不停的胃。“说来话长。还是让我先去吃口饭，回来再跟你详细说，行吗？”
何小卫猛地一巴掌拍到季燃肩上，干脆利索地说：“别！等我换件衣服，跟你一起去！”说完像是离弦之箭样弹射回自己那间卧室，自言自语的话都拉出了长音。“瞅瞅！这就叫作，人在家中坐，素材天上来！素材素材素材！有素材了！”
季燃望着何小卫的背影，捂着刚才被打的地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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