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几句,谢不疑便被其他宾客围住。苏云舒则被引至女眷所在的偏厅。
一踏入偏厅,原本喧闹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原因无他,在江南势力滔天的谢不疑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伴,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那些珠环翠绕的官家女眷、富商太太们,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好奇,甚至还有几道目光带着隐隐的排斥。
“哟,这位便是谢公府上的苏姨娘吧?果真是好模样。”一个穿着绛红色遍地金通袖袄、头戴赤金头面的中年妇人上前,她是赵鹏举的正室王氏,笑容得体,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打量,“快请入座。”那声“姨娘”,叫得格外清晰。
苏云舒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了然与轻蔑。她依言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蒹葭和秋瞳静立在她身后。周围的谈话声渐渐恢复,却仿佛在她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独自坐在那里,能听到她们谈论衣料、首饰、京中趣闻,但偶尔,也有一些压低声音的议论飘入耳中。
“……听说就是那个罪臣的女儿……”
“……谢公竟真把她带出来了……”
“……模样是周正,可惜了那个出身……”
最后这句话,带着明显的酸意与恶意。
苏云舒垂眸,端起茶盏,指尖微微发凉,却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身份,不仅是谢不疑的“府里人”,更是“苏文渊的女儿”。谢不疑带她来,就是要让她直面这一切,也是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存在。
不久,苏云舒便感受到一道不善的目光牢牢锁定了自己。赵玉儿在几个官家千金簇拥下,脸上挂着娇蛮的笑容,径直向她走来。
“你就是谢公府上新纳的苏姨娘?”赵玉儿上下打量着苏云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难怪能入了谢公的眼。”她话语中的酸意几乎溢出来。
旁边一位小姐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道:“玉儿,慎言。”
赵玉儿却恍若未闻,反而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冷笑道:“别以为谢公带你来,你就是个人物了。不过是个玩意儿,新鲜劲儿过了,迟早被丢开。谢公那样的人物,也是你能肖想的?”
苏云舒记得,赵鹏举的发迹,与永昌七年漕运清淤款项的“巧妙”运作脱不开干系,而她的父亲,正是因此殒命。这赵玉儿今日的富贵与骄纵,恐怕正是踩着她苏家的冤屈得来的!想到这里,苏云舒心底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意,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失态。
苏云舒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微微屈膝:“赵小姐说笑了,妾身惶恐。”她态度不卑不亢,既未动怒,也未露怯。
赵玉儿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气闷,狠狠瞪了她一眼,还想说什么,却被其母王氏一个眼神制止了。王氏笑着打圆场:“玉儿年幼无知,苏姨娘莫要见怪。”话虽如此,她看向苏云舒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冷意。
谢不疑如此看重这个罪臣之女,甚至带她出席这等场合,这让他们赵家感到不安,尤其是……联想到某些旧事。
苏云舒独自坐着,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赵玉儿方向持续的敌意,以及其他女眷或明或暗的打量。她心知,赵玉儿的敌意源于少女的嫉妒,但赵鹏举方才那句“久仰”和探究的眼神,却让她脊背发凉。他显然知道她的身份,并且……十分在意她的出现。
谢不疑将她带到这里,如同将一滴水珠投入滚油之中。
苏云舒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已微凉,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这便是他想要她“感受”的风吗?带着权势的傲慢、世态的炎凉,以及……隐藏在浮华表象下的、与她父亲命运息息相关的冰冷敌意。
赵家……她知道,从她踏入这里开始,与赵鹏举的正面交锋,或许已经不可避免。而谢不疑,正冷眼旁观,或者说,等待着什么。
寿宴,才刚刚开始。
偏厅内的暗流并未因苏云舒的沉默而平息。赵玉儿显然不肯善罢甘休,与几个交好的小姐妹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瞟向苏云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苏云舒只作不见,心思却已飞到了男宾所在的正厅。谢不疑此刻正与赵鹏举等人周旋,他有何计划?赵鹏举又会作何反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酒过三巡,正厅那边似乎更加喧闹。一个小丫鬟匆匆进来,在赵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赵夫人脸色微变,随即堆起笑容对众女眷道:“诸位夫人小姐,前头爷们儿酒兴正酣,听说我们这边有女客善丹青,定要请去为寿星即席作画助兴呢。”她目光一转,落在苏云舒身上,笑容有些勉强,“听闻苏姨娘出身书香门第,想必于此道颇有造诣,不知可否赏脸?”
刹那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苏云舒身上。这绝非简单的助兴!在这样正式的寿宴上,让一个“罪臣之女”当众作画,与其说是展示才艺,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折辱与试探。是赵鹏举借机发难?还是赵玉儿撺掇所致?
蒹葭在身后脸色发白。秋瞳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起。
苏云舒的心沉到谷底。她知道,这一关,躲不过了。她若拒绝,便是当众驳了主人家的面子,也显得怯懦;若接受,便是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承受更多的审视与可能的刁难。她抬眼,正对上赵玉儿那双带着得意与挑衅的眸子。
她缓缓起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夫人谬赞,妾身技艺粗浅,恐难登大雅之堂,贻笑大方。然寿星开金口,妾身不敢推辞,唯有献丑,博赵大人一案。”
姿态放得低,却应承了下来。
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苏云舒随着引路丫鬟,走向正厅。秋瞳紧随其后。
正厅内灯火通明,筵开数席。当苏云舒出现在门口时,厅内嘈杂的声音为之一静。她一身素雅,在这满堂锦绣辉煌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这份格格不入,愈发引人注目。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酒意、好奇、审视,以及一些毫不掩饰的、对美色与身份的玩味。
谢不疑坐在主桌,与赵鹏举相邻。他手中把玩着酒杯,神色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直到苏云舒走进来,他的目光才懒懒地抬起,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苏云舒却奇异地感觉到一丝安定。
赵鹏举哈哈一笑,站起身:“苏姨娘肯赏脸,真是给赵某面子。来,笔墨纸砚早已备好!”他目光扫过苏云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个苏文渊的女儿,被谢不疑如此带在身边,究竟意欲何为?是真宠溺,还是另有所图?他摸不透谢不疑的心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个可能存在的“变数”。
早有下人抬上画案,铺好了宣纸,研好了浓墨,旁边却只备了墨与朱砂两色颜料。
苏云舒心中冷笑,这是连让她画些色彩明快、寓意吉祥的花鸟鱼虫的机会都不给。
她走到画案前,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执起那支兼毫笔。笔尖蘸饱浓墨,她却并未立刻落笔,而是微微阖眼,脑海中飞速闪过父亲教导她画画时的情景,闪过那些在涵秋阁、在耳房看到的冰冷文书,闪过父亲手书上那两行绝望的字迹……再睁开眼时,眸中一片沉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她画的既非松鹤延年,也非福禄寿喜,而是——墨竹!
只见她运笔如飞,时而中锋勾勒竹竿,挺拔遒劲;时而侧锋挥洒竹叶,疏密有致。墨色浓淡相宜,干湿并济,寥寥数笔,一丛于萧瑟秋风中依旧坚韧不拔、宁折不弯的墨竹便跃然纸上。竹枝瘦硬,竹叶如刀,带着一股不屈的清气与孤傲。
画毕,她取过朱砂,在画卷右下角,郑重地钤上了一方小小的私印——那是她及笄时,父亲亲自为她刻的,印文正是她的字“守拙”。
满堂寂静。
这丛墨竹,这方“守拙”的印,在此刻此地,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宣言。她没有哭诉冤屈,没有摇尾乞怜,而是用这种方式,彰显着她苏家风骨,也回敬了所有的轻视与折辱。
赵鹏举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变得阴鸷。他看懂了这画中的挑衅与不屈。这个女子,绝非池中之物,留着她,恐成后患!一丝杀机,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他必须弄清楚谢不疑的真正目的,以及这个苏云舒,到底知道了多少!
其他宾客也神色各异,有惊讶,有赞赏,也有更多的忌惮与深思。
谢不疑依旧把玩着酒杯,目光却牢牢锁在苏云舒身上,看着她挺直的背脊,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笔下那丛带着铮铮铁骨的墨竹。
他心底那潭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汹涌的波涛。惊艳,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好!好一丛‘虚心劲节’的墨竹!”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坐在稍远一席的一位青衫文士抚掌赞叹,“苏小姐笔力遒劲,气韵不凡,颇有古贤遗风!守拙二字,更是点睛之笔!”
这声“苏小姐”,在此刻听来,格外意味深长。
苏云舒放下笔,对着声音来处微微颔首致意,并未多言。她转向赵鹏举,语气平静无波:“拙作已毕,聊博赵大人一案,妾身告退。”
说完,她不待赵鹏举回应,便转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步履平稳地走出了正厅。秋瞳立刻跟上,冰冷的眼神扫过全场,带着警告。
赵玉儿气得脸色铁青,她本想看苏云舒出丑,却没想竟让她出了风头!
回到偏厅,那些女眷看她的眼神已然不同。苏云舒依旧回到那个角落坐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她心中清楚,经此一事,她与赵鹏举,乃至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已然撕破了那层虚伪的平静。赵鹏举眼中的杀机,她看得分明。而谢不疑……
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何反应。她此举,无疑是在他精心布局的棋盘中,投下了一颗不受控制的棋子,却也清晰地表明了她的立场与风骨。
寿宴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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