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面庞硬朗,浅咖色的卷发柔顺地耷拉着,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他被镜框挡住的眉尾处有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严寒对他来说似乎丝毫不值得畏惧,即使本该人手一条的“人道主义”羽绒毯此刻已不知所踪,刚从雪地上站起来的他依然表现得精神百倍、活力四射。解开的镣铐随意扣成一圈,被这人大大咧咧地挂在脖子上。
贺之珝惊诧于他的乐观,有些犹疑地和对方握了握手,并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掌心相触的时候,贺之珝才发现褚觉的整条右臂竟然都是由机械制成。
他的手指泛着仿生皮肤特有的冰冷,触感坚硬,却足够灵活。至于那条被囚服包裹住的结实臂膀,即便扣得严丝合缝,动作间也会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完成这项简单的礼仪后,贺之珝递过去一根木棍,褚觉笑眯眯接过,懒散地拄上。
贺之珝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他轻道了句“走吧”,便把空出的一只手塞进衣兜,率先转过身,向着废船折返而去。
拄着棍子的褚觉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他扭了脚,走得却不安分,一直踩在那狭长深渊的边缘,还时不时地探头朝下面看。
若是给他根绳子,估计他会毫不犹豫地表演一场地心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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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先后回到甲板上,风依然凛冽叫嚣,吹不散的浓雾包裹、掩映着周围的一切,让那些最为基础的船上陈设都显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来。
贺之珝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方醒已经将弟弟安顿妥当。他穿戴上御寒衣物,归置了凌乱的桌椅,甚至还在船体的窟窿上钉上几块破布,隔绝了寒风。
桌上摆着一只有些坑洼的铁水壶,阵阵茶香从壶口飘散出来。
“船头的房间全都上了锁,我一一检查过了。”
方醒将茶水倒进擦拭干净的杯子中,摇晃着烫了一圈内壁,又道:
“再往前走是货舱,也没发现特别。”
褚觉与方醒颔首示意,三人陆续落座,烛台上的火焰不停摇曳,在桌面投下影绰的光。
褚觉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喝完还发出声舒服的喟叹。连喝几杯茶后,他随手从旁边的椅背捞了件大衣,懒洋洋地搭在身上。
方醒同贺之珝交换着彼此了解到的信息,褚觉表现得兴致缺缺,直接靠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短暂的谈话被“狂欢号”的新客人中止——两位看起来颇为狼狈的女性互相搀扶着上了船,又循着光亮走进了下层船舱。
她们披着满是雪粒的薄毯,裸露在外的纤细双手也冻得通红。
方醒体贴地拿过几件小码数的棉衣,又摆上两杯茶水。
两位女士穿上衣服,找了位置坐下,和另外三人分别占据了一条长桌的两端。
长相稍微成熟些的红发女人没有动面前的茶水,她双手支着桌边,挺挺自己僵硬的脊背,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林夕从。”
林夕从不动声色地审视了面前的男士们一番,又轻拍了下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孩的小臂,带着几分安抚地开口道:
“这是特蕾西。”
特蕾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仓惶又拘谨的气质,她垂着眼睫,勉强挤出个忸怩微笑,嶙峋的手指颤抖着,把茶杯攥捏得更紧了。
像是鼓足了勇气,她嗫嚅:“大……大家好……”
特蕾西的嗓音嘶哑如砂砾,蹦出几个字后,她就怯怯地低下了头。
方醒张嘴欲言,却被一阵哐当哐当的脚步声打断。
皮肤黝黑的壮汉快步踏进船舱,他走路时搞出很大动静,就连船体都像是在震颤。
他面上带着些鬼画符似的刺青,赤着两条健硕的胳膊,囚服衣袖被扯下来撕成了碎布条,扎起那一头过于浓密的卷发。
这幅不修边幅的打扮搭配上凶神恶煞的面孔,让他看着像极了平日里游荡在统辖区黑街巷中,会随时掏出武器火拼的帮派分子。
他踱到桌边,毫不客气地端起杯茶咕噜咕噜灌进肚里,随后又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龇牙咧嘴道:
“奶奶的,这鬼地方能给老子冻死!还好运气好走到这儿了!”
他瞅了瞅其他人,又道:
“詹森吴,几位怎么称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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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者们交换姓名,褚觉却始终未曾作声。
几人朝他看去,才发现他用外套蒙着头,呼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詹森吴无视旁人异样的神色,调动起自己那过分饱满的热情,直接跨步向前,试图叫醒褚觉。
然而还没等他动作,褚觉脖子上挂着的镣铐突然发出了冰冷机械的电子音:“检测到受试者已全部就位。”
那道声音稍作停顿,详细补充:“欢迎光临拟态仓,你们将在此进行试剂风险等级测试。安全度过五天四夜即视为完成测试,可以离开拟态仓,计时将从今晚二十四点开始。基础物资已替换,请自行到货舱领取。祝各位好运!”
通知被一段一顿地宣读完毕,末尾那句毫无温度的祝愿听着更像是恶意满满的诅咒。
与此同时,褚觉也扒开了头上的外套,他掀了掀眼皮,有些不耐地扯下扰人清梦的镣铐。
解锁卡片上,两串数字正散发着柔和白光,一串是现在的时间:19:26,另一串则是尚未跳动起来的倒计时:5d0h0m0s。
贺之珝装作摆弄手里的望远镜,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那张卡抽出来推进衣袖。
褚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卡片,抬头睨到了杵在自己身侧、面庞瞬时挂上惊恐的詹森吴,扯着嘴角笑了下:“小吴,闪一边去,我不需要保镖。”
小口抿茶的特蕾西循声抬头,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贺之珝正暗自疑惑,就听到詹森吴磕磕巴巴地奉承:“好的褚调…啊不不…褚…褚哥!您怎么在这儿?”
褚觉右手朝上,虚握了握,语气带着浓浓的遗憾:“给刺头嫌疑人打了个半死,直接撤职收监一条龙。”
听到这话,詹森吴健壮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抖了抖,他狗腿的笑容瞬间变得比哭还难看,像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方醒脸上浮现出戒备:“你是调查员?”
褚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肯定道:“曾经是。”
方醒“啧”了一声,藏在桌下的手紧攥成拳,他褪去了刚才的温和,脸色蒙上一层阴霾。
褚觉也不欲解释,他无视方醒不加掩饰的敌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
船舱内暗流汹涌,从杯中氤氲出的模糊热气也没能把周遭氛围软化分毫。
方醒的反应在褚觉意料之中,毕竟无论被诬告与否、罪责轻重,被逮到的犯人与统辖区调查员之间都存在着无法缓和的对立关系。
至于原因?实在是这个本该惩奸除恶的职业,早已在数百年的时间中逐渐被侵蚀到几乎没有良植,只余蛀虫。
无形的硝烟正在迸溅,但没人轻举妄动,能力抑制剂只是半成品,保不准谁的手里就握着隐藏的底牌。
林夕从率先打破沉默:“调查员来蹲局子?我们都注射了药剂,监察局还要塞眼线,也不怕其他人联手弄死你……”
她又向四周指了指,戏谑道:“他们不在屏幕后面盯着,看看‘耗材’是怎么挣扎的?”
她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却又变相地否定了“眼线”一说。
特蕾西轻拽了下林夕从的衣角,想说些什么,却刚好看见褚觉冲她几不可见地轻轻摇头,便闭上了嘴巴。
见状,詹森吴跳出来打圆场,他抓抓脑袋,颇为诚恳地说:“褚哥不止揍罪犯,也揍同行。”
褚觉挑眉,姑且接受了詹森吴替他说的“好话”。
不知为何,作为一个被拉来顶包的倒霉鬼,贺之珝对调查员却没有太多仇视。眼下这尴尬的局面只令他产生倦意,他甚至思念起监房里的硬板床。
话题中心褚调查员最终语气平平地表态:“不管你们相信与否,我们暂时还处在同一战线,大家的目的应该都是通过‘当小白鼠’换取出狱的机会吧?”
“而且坦白讲,我也并不认为你们合起伙来能打得过我。”
如果忽略后面那句充满自信的吹嘘,这段话说得算是无比真诚。
言罢,他也不再和心思各异的同行者们虚与委蛇,叫上詹森吴,直接往船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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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众人倒是没猜错,詹森吴的确整日混迹在黑街巷里,但他压根称不上帮派分子,只是个会被老大们拉出来挡刀的喽啰。
没有人愿意在奔波后去睡摇摇晃晃的破烂吊床,詹森吴索性拾起老本行,拿着最为简朴的工具撬门锁。
贺之珝提着煤油灯,用来固定灯盏的铁丝折断成两截,正被詹森吴捏在指间。
就着灯光,詹森吴把两根铁丝插进锁眼捅了捅,又上下随便拨弄几下。
“咔”的一下,老式球型门锁应声而开。
这些房间有统一的格局和摆设,各式各样的船员私物为它们之间增添了细微差别。
特蕾西和林夕从早自行寻了住处,两个人此时正挤在同一张小床上休息。
褚觉环胸倚靠在墙边,他见詹森吴连续打开七八道门后仍兴致勃勃地想要继续,适时制止了他。知道房间够用,詹森吴也就停下了手上动作。
方醒没去照顾弟弟,他一言不发,警惕地盯着褚觉的一举一动。
见他把倒计时卡片贴着墙面插进了一道不知作何用处的粗糙凹槽里,又择了个最里侧的屋子走过去,方醒才收回视线。
几扇门接二连三地落锁,煤油灯在门边自顾自燃烧着。
转眼间走廊里便只剩詹森吴一人,自告奋勇守夜的他检查过舱门后,又加了几铲子煤块,独自留在了船尾。
人类昏昏睡去,船形巨兽仍在冰冷的夜晚蛰伏着,时刻准备给他腹中的闯入者上演一场突然袭击。
微不可查的滴滴声响起,倒计时数字开始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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