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异象

贺之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条栈道的尽头。

嶙峋峭壁上开辟出条小路,通过吊桥与一座呈倒扣漏斗状的建筑相连。这里是一处三面环山的辽阔海湾,此刻天色阴沉,海面平静无波。

他踏上吊桥,抓着钢索,朝那幢奇怪楼宇走去。

面前的铁门已经被岁月侵蚀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用力推动时,生锈的轴体发出刺耳的吱鸣。

门后的空间不算宽敞,悬挂在墙面的衣物头盔把走廊挤压得更加逼仄,地上凌乱码放着各式工具,令人难以落脚。

贺之珝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因为他很是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隐藏在右边拐角处的电梯。

铁笼样的轿厢门缓缓敞开,他径直走了进去。侧面的厢壁上贴着楼层缩略图,海面以上是光鲜的办公实验室,海面以下则是车间和矿工休息区。

他凭着直觉按下了某个按钮,电梯在黑暗中一路下行,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了负五。

盛满工作间的昏暗大厅于逐渐变宽的门缝中展现出全貌来,机器的嗡鸣伴随着鼎沸的喧哗一同传出,洗衣房里的潮湿空气似乎能攀附着钻出门板,慢慢黏在躯体上、渗进皮肉里。

混乱——这是贺之珝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说是工作间,其实不过是几块废旧纸板拼接在一起隔出的地块。充满年代感的缝纫机和堆叠如小山的布匹满当当地挤进去,令那些踩着踏板的工人看起来都好像要随着粗糙的丝线一同从衣角里溢出来一般。

没有人意识到贺之珝的出现,即便他已经突兀地站在了最中央的过道上。

茫然之际,他敏锐地捕捉到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贺之珝环顾四周,把视线定格在了一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女人身上。

女人背对着他,佝偻斜坐在木凳上,一双枯瘦的手正不停动作,把递过来的衣物熨烫整齐,再挂到案台旁的架子上。

她带着两个孩子,大的那个约摸十二三岁,戴着顶满是补丁的三角皮帽,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灰扑扑的。他紧抿着嘴巴,面色冷凝,像是在竭力扮演“成熟”。

女人每熨完一件衣服,他就从脚边的塑料筐里拽出件新的续上。两人搭配默契,做起活来有条不紊。

年龄较小的男孩看起来也就六七岁,他嘴里咬着根棒棒糖棍,低头把玩一辆有些褪色的玩具小车。

如果忽略他们寒酸的打扮和瘦削的身躯,这场面还勉强算得上温馨。

贺之珝顺从于心里没来由的亲切感,靠近一家三口。

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越过他,先一步走到母子三人跟前。

他们趾高气昂地拨弄着熨烫好的衣物,随手扯下几件重新丢回筐里,又环着臂膀离开了。

正辛苦劳作的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弟弟把小车丢在一旁,一脸紧张地跑过去给她顺背。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栋楼的上半部分毁掉。”

哥哥无奈地张了张嘴,他没出声,贺之珝却仿佛读懂了他未言明的愤然。

步伐被脚下一阵毫无征兆的剧烈震动打乱,这场“美梦”也几近坍塌。

突如其来的撞击令海底隧道不堪重负地断成两截,一群遭受了辐射、面目全非的怪鱼已经不在乎水的深浅,扭动着硕大身躯挤进狭窄的海湾。

这无疑是场声势浩大的报复,水下的建筑体被顶碎,海水卷着海底生物涌进来,警报声刺耳呜咽,最底层作业的矿工们眨眼间便全无生路。

母亲抱着弟弟,拉着哥哥,被人流裹挟着往楼上跑,又因体力不支被推搡到角落。

她把弟弟交到哥哥手上,让他们俩一定要活下去。

贺之珝看着哥哥把弟弟塞给相熟的强壮老人,匆忙折返回去。

又看着母子二人互相搀扶着穿过自己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向着大门踉跄奔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只要…”

贺之珝茫然地张着嘴,未尽的话语还没讲出,就被汹涌而来的浪潮淹没,轰然倒塌的矿机大楼也一道发出阵阵破碎的悲鸣。

它下半部分被完全摧毁,上半部分则仅余斜插出的建筑一角。

几个最后时刻侥幸逃出的人,正扑腾着躲避巨鱼。

贺之珝深知自己只是个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就算对这个世界拥有实质性的感觉,也不会那么深刻——但彻骨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兜头拍在了他的脸上,又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他甚至能品尝到那股难以言喻的腥涩咸味。

呼吸间,溺水的窒息感也侵袭过来。

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贺之珝蓦地从噩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坐起身来,把几乎被汗水浸透的棉衣微微敞开。

推出袖中的卡片,他根据上面正不停跳动的数字推断出了现在的时间:凌晨两点十六分。

风雪停歇,一片静谧之中,有窸窣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这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往返,走到某处时还会稍作停顿。

贺之珝不由得警惕起来,他摸索着掏出口袋里的左轮,弹出弹巢细数——一、二、三,三颗,仅剩一半。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门边,用袖口包裹住把手,小心翼翼地旋开锁扣。

门被轻敞开一条缝隙,贺之珝屏住呼吸朝外窥探,藏在兜里的右手把枪柄握得更紧了些。

隐匿在黑暗里的人正朝他这边移动,在煤油灯的微光映照下,瘦小身影犹如梭巡的鬼魅。

待人离得近些,贺之珝终于看清了那一身宽大破烂的囚服,随即判断出了他的身份——是方寐。

方寐像掌握不好平衡似的,赤着双脚踉跄靠近,贺之珝这才注意到,他是背朝着前进的方向,一路倒退过来。

贺之珝咽下由于紧张而分泌出的唾液,他满腹狐疑,并没有贸然作声。

下午还萎靡不振的方寐,已然精神多了,此刻正不停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宛若一只因被圈养而陷入刻板行为的动物。

幽晦的光束透过门缝,打在贺之珝脚下的地板上,方寐往来数趟,却目不斜视,恍若未觉。

煤炉带来的温暖没能蔓延至船头,贺之珝眯了眯眼,看见方寐被冰的有些红肿的双脚,心中不由得猜测他是不是患上了梦游症。

其他人或许是睡得太熟,对走廊中的动静毫无察觉。

贺之珝担心叫醒方寐会导致其意识错乱,便打开房门,侧着身闪出来,背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向方醒的房间走去。他没料到,自己路过方寐身边时,对方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有些诧异地顿足,就见方寐睁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自己。

方寐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一串不成句的言语:

“里、哪、是、这。”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像是怕贺之珝听不明白似的,又补充道:

“倒!反!”

贺之珝先是一惊,又怔然了片刻,他仔细揣摩一番,便理解了方寐的意思,方寐在问“这是哪里”。

他虽困惑于方寐怪异的举止,还是很耐心地回答:

“‘狂欢号’破冰船,我们的任务地点。”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凹槽里发着光的卡片,解释道:

“我们要努力活下去……在这五天时间里。”

-

伴随着又一铲煤块的牺牲,昏黄暖意在船舱内弥漫开来。如果忽略目前的处境,并无视掉詹森吴瞬间就响起的如雷鼾声,这里的确很适合三五好友围炉夜话、饮酒品茶。

方寐不知道在哪儿捡了支有些秃的羽毛笔,此时正拿着它在一张旧报纸上奋笔疾书。等待着阅读这些文字的人则是被该死的好奇心驱使,再次打开了那只破钱夹。

贺之珝压下心头的不适,仔细端详着照片——上面的女人留着利落的短发,娴静瘦削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她戴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是在凝视着镜头,又像是出现了长久的失焦。两片漂亮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微微向下,克制地紧绷着。

明明是很平常的装扮和表情,却透露出那么浓重的悲悯气,贺之珝捏着照片看了半晌,也没搞清楚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于是他把它翻转过来,瞥到了钢笔留在上面的痕迹:DM070513号研究负责人瑞塔。

墨水已经被时间侵蚀,淡得像一场幻觉。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涌来时,贺之珝已经把照片塞回了夹层里。

方寐恰好停下笔,他把报纸推到贺之珝面前,凑了两下以作示意。

“我的身体因为注射抑制剂而出现了混乱,所以做出的某些行为,甚至包括说出、写出的句子都是颠倒过来的。刚才在走廊里,我试图寻找自己和方醒那种独特的心灵感应,以确认他的方位,不幸的是,那种感应也消失了。”

贺之珝从末尾至开头读完这段文字,总算明白了方寐刚才为何要做出那么奇怪的举动。

这看似荒诞的一切无比真实地存在着,或许在拟态仓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贺之珝不禁思索,自己是否也已被抑制剂影响,却毫不自知。

和充满防备的方醒相比起来,方寐实在是健谈得过分。他用右手执笔,下笔飞快,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把自己和哥哥的能力透露了个干净。贺之珝甚至被迫了解了兄弟二人是如何商量着一同参与抑制剂实验,又是如何买通狱警,被“幸运地”分配到同一个试验场。

纸面上的交流令人头昏脑涨,方寐扯过又一张报纸的时候,贺之珝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这场单方面输出的谈话适时终止。

方寐也终于想起来武装自己,他大咧咧地扒掉那身破烂囚服,随手塞进了炉子里。

火舌把那些黑白条纹卷进去,又舔舐成灰。

倒映在贺之珝深褐色的瞳孔里的,似乎除了短暂跳动的火焰,还有其他。

——囚犯编号C5A3-07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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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羽
连载中墨埋卧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