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揽月(九)

甚至他两只眼睛仿佛还是睁开的,冰冷、腐烂的眼珠正盯着秦姜的方向,嘴唇似乎在笑,似乎在说:“你看到我了。”

身后的人叹了一口气。

“你看到了想看到的,让死者安息吧。”苏吴将那块被她掀开的白布重新盖上。

秦姜吐掉嘴里的干藿香枝,默然地看着,忽然看见,死者干枯的发间,在满头珠翠之中,有一片薄如蝉翼的东西。

“等一下。”她开口。

她撇开眼不去看那滑出母体的死胎,将谢蘅发间那朵干枯的花拈起来。

花瓣的形状与那本《论语》中印痕的形状相吻合。

它原本应该是鲜活的黄色,承载了一段明亮的、隽永的过往。

“这是什么花?”她对着明亮处想要辨认。

苏吴道:“野金雀。”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又解释:“不可入药,多生于峭壁石缝间。”

秦姜心中默念了一遍,将干花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回原处,“这么说,一般无人采摘?”

“谁会冒险去采一朵野花?”苏吴道。

“……是啊,为何冒险去采一朵野花呢。”

谢蘅的脸终于被重新掩盖。

两人一道将棺盖阖上,秦姜一边塞回棺钉,一边整理思绪,恍然间见苏吴黑衣停当,窄袖圆领,竟不同于前几次见面时的文人模样,烛火明灭之中,多了一丝肃杀之气,气势陡然凌厉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忍不住问出心中谜团。

苏吴眼眉一挑,直直看来,反问:“这句话,该我问大人才是。您真的有一妻一妾吗?”

“哦,本官有……”

秦姜面色一僵。从刚才一直到现在,她差点忘了自己是女子装束。

她瞪着他:“你怎么知道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吴无辜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您究竟是女扮男装呢,还是男扮女装……在下完全不介意。”

联想起头一回见面,他提醒“女子月信时少接触滑胎药”,恐怕那时就已经看出来了。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划过四个字——杀、人、灭、口。

冒充朝廷命官,犯的是杀头的死罪。这个苏大夫对她而言,应当是个巨大的威胁,若他是个卑鄙小人,以此勒索、要挟,那她,以及与全部她有关之人的身家性命就会被拿捏在手里。

可是面前的人是如此安之若素,仿佛丝毫看不出她眼中一划而过的冷意与杀意。

同时他的漫不经心、风轻云淡,以及此刻诡异而不恰当的出现在他本不该在的地方,萦绕在之身上的种种迷雾疑团,让她又不禁怀疑,她有什么把握——或者说自信,可以杀他灭口?

如果她真的是秦蓟,而不是该死的秦姜该多好。

如果流匪杀的是她,而不是哥哥该多好。

思绪纷纷乱乱,想到差点脑袋炸裂时,苏吴的声音像一汪清泓的泉水,浇灭了她野蛮滋生的阴暗邪火。

“大人,安心,您自然可以随时杀死我,但请别脏了手。”

秦姜愣愣的目光聚焦在他在眼前晃动的那只手上。

修长、干净,似乎因少了血脉流动的粗犷感,而多了几分玉石一样的温润,画中描摹的一般,没有真实触感。

可她触碰过,紧握过,把它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抓紧过。

病榻上那张惨白的脸和此刻他光风霁月的眉眼逐渐重合。

懊恼与羞愧像一滴墨在水中晕开,越散越多,直到盈满整个心间。无论是不是他,有一个人救了她的命,而她不应该用这条命去戕害另一条命。

更遑论,倚仗着用哥哥的血换来的权势。

秦姜别过脸去,在沉默中整理心神,重新关注眼前的情况,“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哎呀大人,您可真是爱问问题。”苏吴毫不在意,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祥敷衍,“我自然是与大人用同样的方式进来的;至于要做什么,不妨对大人讲,我来是为了找回一样东西,据我所知,曾经在谢夫人身上。”

“那你为何只看了一眼就不找了?”秦姜不大相信。

苏吴耐心开解:“大人总觉得,我看一眼不太够?”

对上他,秦姜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词穷,只得道:“今夜之事,你不说,我不说,还请先生……”

“保密。”苏吴微笑。

于是,秦姜后退一步,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开始收拾工具,重新戴上幂篱。

苏吴盯着她在幂篱下重新默祷,面容看不真切,半晌,很好奇地问:“大人,您不会真的在念百无禁忌吧?”

秦姜掀开帷幔,澄澈的目光给了他一记眼刀,“出去,本夫人与你男女授受不清!”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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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儿为着守夜睡着的事,哭丧了一整天的脸,直到夫人将她叫醒,她发现自己竟然在睡梦中还留了一滩口水。

回衙门后人人都要问她一句,有没有看见谢夫人冤魂,还夸她忠心护主,是个有情有义的忠仆。兰儿臊得满脸通红,冲进屋子捶床。为了在衙门里做活,她娘还给特地给管事的塞了不少钱,现在都被自己这个蠢货给搅黄了。

前程尽毁、前程尽毁啊——

更可耻的是,她把夫人孤零零留在旁边颂祷,如果夫人因此受到惊吓,那她不仅对不起夫人的那杯酒,更对不起做人的良心。

思来想去,她坐立不安,当今之际,唯一能做的补偿,就是将实情坦诚相告。她担不起“义仆”这个虚假的名头。

于是兰儿眼眶通红,低头钻进内宅,在夫人的院子前,找了个不打眼的地方一跪,默默哭泣。

秦姜回来后睡了一直睡到晌午。一直到吕椒娘将她叫醒,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去谢氏那边的人打听到了,谢蘅以前有四名丫鬟,卖了两个,病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被调到了一处荒僻的庄子上,听说染了病,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当务之急,我觉得,大人应该赶紧去一趟。”椒娘道:“其余几个丫鬟都再寻不着了,庄子上这个,大人若能寻着,定能问出些话来。”

秦姜立刻清醒,换好衣装,没有半刻耽误,带着王七便直奔庄上。

那是谢氏的一处田产,但因土地贫瘠,又多山多石,没什么油水,因此守庄的只是一些年老不得用、或犯了错的仆人。秦姜到时,将身份亮了,慌得一干人等不知如何是好。她开门见山,要寻谢蘅的贴身丫鬟。

一名老仆人颤颤巍巍道:“几个月前确实来了一个丫头,不过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怕她咳成痨病,过给旁人,就单独住着一间屋子,就在北面。”

秦姜不顾众人阻拦,又让王七不远不近地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进了那间四面透风的破旧屋子。

草榻上躺着一个憔悴不堪的瘦弱女子,嘴唇干燥起皮,除了咳嗽,还有呼呼沉重的喘息声,似乎很是吃力。桌边破茶瓷碗,秦姜掂了掂,里头尚有半壶隔夜的茶水。她倒了半碗,来到塌边,将姑娘轻轻扶起,一点一点,喂了几口水。

那女子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嘴唇翕动几下,眼神麻木无光。

秦姜说明了来意。当听到“谢蘅小姐”几个字时,她的目光亮了一瞬,声音虚弱颤抖,“小姐……过得、还好……吗?”

声音太孱弱,秦姜几乎将耳朵凑过去,才能勉强听清。

她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她很好,让你好好养病。”

“这次来,是她托我问你些事。”她将准备好的说辞摆出来,“她说她思念那人,想把东西拿出来看看,留些念想。”

女子望着她,木木无神,憔悴的神情里,才亮起的一丝喜悦消失无踪。

慢慢地,泪水流过了蜡黄的脸,流进散乱的鬓发里,滴在秦姜的手上。单薄的身体像寒秋枯叶一样簌簌发抖。她从嘴里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嘶哑难听的哭泣。

秦姜听见她在哀哭中,念叨的是:“小姐,阿蝉去陪你,你等着我。”

“那些东西在哪里?”秦姜再顾不得细问,只道:“信物、或者书信,还有吗?本官是善县县令,会为你们做主,绝不会姑息任何有罪之人,姑娘可放心对我诉说详情。”

“他……他为何、没有、保护好……小姐……”阿蝉眼中射出恨意,声声泣血,“他不是、侠客吗!他怎么没救她!他不娶她、也……不救她——”

怀中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阿蝉颓然瘫倒,久久不语,但终于重新调动一丝气力,紧紧抓住秦姜的手,“三绝书斋、在三绝、书斋……”

她另一只手抠着身下的干草,胡乱抠索,不像是无章法的动作,仿佛在摸索什么东西。

秦姜与她一道,拨动草褥,果然,好一通翻找后,摸到了插入泥榻中的一个坚硬的物事。

也许是怕轻易被人翻出,阿蝉将东西插得很深。秦姜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它拔出来,糊了黄泥,看不大清,只感觉是个铁片,薄而硬实,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

阿蝉声若游丝,“我死后……求大人,让我给……小姐陪葬……”

“安心养病,未必到这最后一步。”秦姜按了按她的手臂,将她平放好,草席在身上盖了盖,收起东西,叫来两个仆妇,责令守好阿蝉,又派人马不停蹄,去请郎中。

王七备好马车,两人沿崎岖不平的土石路面一路而回。

秦姜没有回衙门,而是直接去了三绝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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