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揽月(十)

这是善县最热门的书斋——七尺来宽的店面,里里外外都放着成堆成排的书籍,木版的、手抄的,十分齐全。店铺里有两个伙计,无需招揽生意,只向进来的客人做些介绍。

明明有更大、更热情的书斋,但这家的地位,在善县就是无可撼动。

秦姜头次前来,佯装购书,一面看一面往里踱步。小伙计礼貌周到,见她往里来了,才问道:“公子想买什么书?”

“随便看看,”她道:“对了,再取些东西。”

说着随手拿起一本,冲伙计点点头。

伙计心领神会,将人继续往里请,一边走一边与她攀谈,“公子手里这本,是敝店近来销量最好的书,公子若潜心机关术,敝店还有更多名门秘谱,一定不能失之交臂。”

果然,秦姜定睛一看,封面上写着:《名家机关术之宿氏天机绝命谱》。

刚想说她不懂机关这门高深的学问,就听伙计道:“到了,请公子阖合对牌。”

她这才发现,前后一门相隔,却别有洞天。与其说这是后屋,不如说这里是堵门墙,墙上巨大的阴阳太极图之间,有一个窄窄的空隙。

秦姜讪讪地取出那块沾满黄泥的铁牌子,那伙计面不改色,接来后清洗去污,露出对牌本来的模样,擦干后嵌入深隙之中,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已做过不下千百次。

木制的门墙后有机关嵌合之声,那阴阳二色开始缓缓旋转起来,看得人啧啧称奇。秦姜不由赞叹:“贵宝店竟然还有这样精妙的机关,想来足以胜……”

略过一眼书名,“《名家机关术之宿氏天机绝命谱》中所载的任何机关术。”

伙计道:“虽不敢与传奇中的高人相比,但这阴阳青鸟,正是敝店引以为傲的镇店之宝,绝对比官面的驿吏靠谱得多,且我们与镖局都互通有无,无论存放或是押送物件,从未有过盗失。”

说着,那阴阳太极停了下来,沿着黑白界限一分为二,当中递出一个匣子来。

伙计将匣子交给秦姜,待墙板合上,抽出对牌,交还了事。

秦姜一面感叹机关精巧,一面问他:“伙计可记得,我这对牌另有何人持有?”

伙计道:“我们只认牌,不认人,其余一律无可奉告。”

她只得作罢。

马车重新辚辚驶起。秦姜坐在车里,终于得见阿蝉托付给她的东西。

匣子里多是书信,另有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她拿起香囊,见上面绣着鸾凤,针脚细密,针法出色,已初成型,但没有系绦子和穗子,翻来覆去看了看,见隐蔽处绣着一个小小的“仇”字。

放下香囊,秦姜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

孤枕寒簟梦魂惊,竹影窗纱月半明。

醒时难言心中事,醉后堪诉纸上情。

鲲鹏有翼南冥去,鸿雁无书西海滨。

尺素泪痕终须尽,一任萧郎从此行。

虽然说着“尺素泪痕终须尽”,但纸上斑斑驳驳,晕散了好些墨迹。

书信甚多,字迹凌乱。回去后,秦姜便拿与吕椒娘看,希望与她一同参详。

吕椒娘正在叮叮当当地弹琴,但从表情上来看,也许是到了忍耐的极限,要不是秦姜说这是传说中“宿盟主的琴”,恐怕她早抽出宝剑,把琴一劈为二了。

这时听秦姜说看诗和书信,哪里有耐心,便把琴一搁,摘下墙上佩剑,道:“我突然想起,今日的剑还没练,家传的剑法可不能荒废,先走一步!”

秦姜追到门口,跟不上她的脚步,只得放弃,忽见廊下双雁半低着头,伤春悲秋,索性让她过来,分担一些。

双雁喜滋滋地扭着腰与她进屋了,待要关门,被秦姜制止,“门别关,不然太黑,看着眼晕。”

“古人曾言——灯下观美人,看来大人更喜欢白日看得清楚。”双雁捂嘴轻笑。

回应她的是一摞书信搁在面前。

“需仔细查找,若有关于人名、地点、物件等值得注意的地方,都记下来。”秦姜道:“当然,你若能猜想出其中一二,尽可报于我,视情况嘉奖。”

“……”

--------------

这些书信大致分两类,一类是长短诗、心得随笔,字迹娟秀,文才兼备,与那日在谢蘅屋中的笔迹类似,想来都是谢蘅所做。

让人头疼的是写给谢蘅的信件,光是纸张就稀奇古怪,厚的薄的、黄的花的,还有一些写在不知是什么皮子上的,坑坑洼洼,字也难看,有些地方甚至直接随性涂鸦,就算光线再好,看着也让人眼晕。

其中一些的信封上,戳着一些印章,不像私印,更像是仿照驿站的印章。秦姜一一看来,发现最多的是刻着“宁州三绝”的印戳。

她先把这四五十封书信单拿出来看,里面的内容五花八门,字迹甚丑,有些开头写着“谢小姐亲启”,后来是“蘅娘亲启”,又有一些是“阿蘅卿卿”。

【谢小姐亲启。

见信如晤(“五”字写在正中,左边塞“日”,下面塞“口”)。

吾已派人寄送对牌,汝是否见三绝斋阴阳图?想吾初见,大受阵汗(别字),听闻为一少年机关奇才所制,吾花费甚多,依旧不知其姓名,掌柜的(下面划去“老王八”三字)吾怒发冲冠,焚烧所购之书于其斋前,畅快!

此后小姐书信,只需拿对牌送往善县三绝斋,告知何往。今日起,汝便半只脚入江湖,可入美人榜,榜十叶欣欣,不如汝美。】

【谢小姐亲启。

见信如晤。

汝可见莲蓬?宁州莲蓬一绝,虽小如(中间夹“汝”字)拳,但味甚羌(错字),不知汝吃了可新鲜?掌柜的说两日可到,若逾两日,望告知,吾找他算账。

今日街头有新来百戏,一人当空吐火,奇哉怪哉。吾观之良久,见他酒壶似乎有诈,便换之,果再不能有火,幻术到底为假,不如刀枪实在。惜汝不在,不能一同观看。】

【谢小姐亲启。

见信如晤。

莫要再加责备,上回那吐火汉子,吾给了他二十两,够他养活全家,吾并不是纨绔子弟。

另附玫瑰胭脂一盒,此为宁州女子最爱之物。】

【谢小姐亲启。

见信如晤。

诗作已收到,甚好,甚妙,吾深有所感。吾不善诗文,但曾见一诗,颇似小姐所指,附上此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别字)①。

玉人教他吹箫,小姐教我写诗,可见小姐比玉人更有文采。】

秦姜将所得信息列于纸上,常居宁州,或是宁州人士,年纪应当不大,喜欢舞刀弄枪,家中殷实。

“哎,这里有一幅画像!”双雁叫起来。

果然,信中抖出了一幅墨宝,画着一人,武生的模样,腰缠宝剑,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正如她所料,是个少年郎。

双雁这厢凑过来看秦姜手里的信,评价道:“果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能将正经人家的小姐比作花娘?”

两人继续翻找信件。

有些信长,有些短,有的不过只言片语,内容多为所见所闻,并不过于缠绵悱恻。

唯一封信上,短短一行:

【阿蘅是天上明月,我不过是夜行之人。】

按时间看来,这封过后,寄来信件便不多了,内容也流于表面,虽然字迹整齐了很多,却掩藏了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最后一封,相隔许久,未道近况,却是一些剖白心迹之语,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少年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倾泻在了信中。

【人生百年,有些人一辈子寻不到个知己,而我早已寻得阿蘅,忘却种种烦恼,我视阿蘅为姊为友,却不能更多,常听书中有来世相约,但来世遥遥,未必再是你我二人,望阿蘅此生珍重。不日要去漠北,惟愿明月照我,他日若能归来,再报平安。

阿蘅莫哭,珍重。】

印戳旁边的日期,算来是五个多月前。

至此,案情如同被迷雾笼罩的山峦,日光渐盛,雾气也逐渐消散,现出青山轮廓。

她叫来捕快,将画像与此人特征告知,在搜到的人中,弄清楚是否有一个名姓中含“仇”字的。

捕快一一应下,另外禀明:“小的们和谢氏药铺的伙计喝了好几场酒,这才套出话来,说是谢夫人曾要过一包[砒·霜],说要治屋中的耗子。伙计不敢做主,问明谢胜允了,这才给了药。”

一通忙活完,已经日薄西山,吕椒娘收拾了武器,一身热汗地回来,进屋便道:“看了这多时,可有眉目了?”

“差不多了,”秦姜道:“只等捕快将人找到,问清之后,就能开堂审案了。”

“那就好。”吕椒娘道:“与你说个有趣的事。那个小丫鬟兰儿,今天不声不响的在树后面跪了快一个下午,好悬没跪晕过去,要不是被我看见,还得跪着呢,忒实诚了。”

秦姜哑然失笑。

“我方才安慰了几句,觉得这孩子心眼儿实在,挺讨喜的,就把她调到内宅来了。”

从刚才起就戳在旁边的双雁道:“夫人,您可得看准了再用,有些惯会使苦肉计的。”

吕椒娘纳罕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去备饭吧,本夫人饿了。”

双雁乖巧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环儿已经在张罗饭菜,见她来了,好一通奚落,“你那白眼翻到天上去,还能翻给夫人看不?你跟夫人呐,就是草窠里的萤火虫比天上的月亮,咱们做丫鬟的呢,最重要的是本分……”

“本分本分,你倒是本分。”双雁横了她一眼,道:“我刚才可听夫人说了,那个兰儿,被调到内宅伺候了,人家可是跪了一个白天得来的——本分可换不来!”

说着转到厨房里盛米面豆蔬的篮篮筐筐边,这个摸摸,那个掂掂,忽而甜甜一笑,“梅儿姐姐,你说这黄豆和巴豆这么像,咱们隔三差五拿黄豆与给马夫,别哪一日拿错了哦……”

①: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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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揽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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