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磐石梅花(三)

果然煎药的小丫鬟在午后将药端了来。

秦姜和苏吴用过午饭,便一直守在青绮屋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

梅花山庄内处处有听墙角的耳目,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拉些家常,又聊一聊关于那位窦小侯爷的八卦。

那小丫鬟行了礼,要去给青绮喂药。秦姜将她拦下,“不急。”

她让她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了她几个问题。

“庄中可曾发生过类似的妖鬼杀人之事,或者传说?”秦姜问:“你们姐妹间闲聊时,都怎么说起这事?”

小丫鬟思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以前并没有过这样的事发生。虽然大家闲聊的时候,偶尔会编一些禁地有鬼狐出没的的故事,但也都只是故事,并没有人真的会在意……而且,我们是不能长时间聚在一处的。”

“为什么?”

“因为姑姑说,与其在一起聊些不着三两的话题,不如将时间用来多学一些舞乐诗书,练得好了,才更容易被贵人相中。”

“果真是良苦用心。”苏吴评价,神色如常,“那你说的禁地,又是什么地方?”

“哦,就是山庄西面那块儿。说是禁地,也不尽然,因为下人们也住在那里,一般大家不会去的只是更西面的那片竹林,有人说有鬼怪住在那里,但谁也没见过。”小丫鬟道。

苏吴点头,“药我来喂,你先去休息吧。”

待丫鬟走后,他将那碗药端到秦姜眼前,“闻闻?”

她别过头去,皱眉道:“我又不是大夫,我闻什么?倒是你得仔细点。”

苏吴一笑,“那你猜猜,猜猜里面多了什么料?”

秦姜狐疑,半晌言道:“……雷公藤?”

“聪明。”他愉悦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喂!”她把他的手拍下来,不满道:“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总摸我脑袋!”

她抄起那碗药,在苏吴默许的目光下,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来人——”

窦小侯爷和梅金缕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四散着粉身碎骨的药碗,苦臭的药汁也流得遍地都是。秦姜寒着脸,对梅金缕道:“没想到,竟有人要在侯爷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要不是苏大夫机警,闻出里面有雷公藤一味毒药,青绮姑娘现在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雷公藤!?”梅金缕大惊失色。

她命人立刻叫来熬药的丫鬟,劈头便是一巴掌,厉声呵斥:“你是怎么熬药的!为什么药里放了雷公藤?”

小丫鬟大哭,匍匐求饶,“奴婢不知、不知道……奴婢按着药材去煎的!奴婢冤枉……”

“消消气。”窦小侯爷勾勾唇,带了一抹不太真情实意的安慰,“说不定她真的是被冤枉的,万一有人在她不注意时将雷公藤添加进去了呢?”

梅金缕追问:“你煎药时可曾一直守在那里?”

“奴婢……奴婢中间出去了一趟,”小丫鬟回想起来,突然叫道:“只因红露姐姐来说,竹笙姑姑叫奴婢去,奴婢便拜托她守一会炉子,但去了后也并没有找到竹笙姑姑……”

“既如此,事情便明了了,只需将红露和竹笙叫来一问便知。”梅金缕道。

秦姜与苏吴对视了一眼。

答案查明得很快。竹笙不明发生了何事,道:“中午时,我一直在教姑娘们吹笙,并没有其他事,其余人也都可以为我作证。”

而红露瑟缩着跪地,“想是奴婢……听错了!”

“竹笙姑娘所在的观荷苑与你住的听风苑离得这么远,你是怎么听错的?”秦姜毫不客气地拆穿她的谎言。

“中午时,我让你去采雷公藤的叶子。”梅金缕道:“而花园的钥匙也只给了你一人。如果你趁机割了树皮,那么枝干伤口应该还很新鲜,让人一查便知。”

红露搪塞着说不出话来。

梅金缕又道:“你若如实交代,我或可为你求求情;但要让人查出来再承认,恐怕连我也保全不了你!”

红露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本也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心神大乱,只得哭着承认:“雷公藤是奴婢下的……奴婢嫉妒青绮,一时糊涂……”

“出人头地的本该是我!青绮她弹唱歌舞样样俱不如我,凭什么把她指给客人!”她崩溃哭喊,泪眼看向梅金缕,“金缕夫人,您不是也说,客人更喜欢的是我吗?她若是昨夜就死了该多好!为什么她不去死啊——”

“你糊涂啊!你看看你现在嫉妒的嘴脸,哪一点比得上青绮?”梅金缕痛心,让人将她拉下去,“万幸秦大人机警,没有酿成惨剧,你在思过堂好好反省,再行定罪!”

“哎呀呀……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可怕。”一直在旁看戏的窦小侯爷突然开口,并拦住了要将红露带下去的下人,“你和青绮同为姐妹,怎么能三番两次地害她呢?而且装鬼这样的方式,把其他姐妹们也吓得够呛呢!”

他三言两语提醒了众人,也提醒了红露。红露一怔,甩开两旁下人,跪爬到窦小侯爷身边,抱住他的腿,“奴婢只是在她的药里放了雷公藤,昨夜要害她的人并不是奴婢!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没有杀她——”

她言语激动、神色癫狂,磕头如捣蒜,连碎瓷片割伤了额头也仿若未闻,直到鲜红的血四散,秦姜觉得不妙,连忙一个箭步要搀她起来,没想到刚一扶,红露却直直倒了下去,双目圆睁,额上有血,面色扭曲,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再拭鼻息,已然死了。

这样的变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惊愣神,还是苏吴最先反应过来,尝试抢救无效后,翻看眼瞳口唇,又看其脖颈手掌,果见其手指、手缝红肿一片,浮肿甚至蔓延到了手臂处。

“应当是接触雷公藤后的症状。”他道。

秦姜道:“她知道雷公藤的树皮有毒,剥落时应当戴上手套呀?”

“想是知道药就快熬完,时间紧迫,而手套笨重,树皮剥下来后还要撕成小块,就会浪费时间,因此干脆不戴手套去撕,这才红肿一片。”

窦小侯爷问:“这雷公藤毒性竟如此之大,手碰一下就会死?”

苏吴在秦姜的帮助下,将尸体摆正,手一寸一寸在头上、鬓边、发间按过,然后指着她磕破的额头道:“还有这伤口。”

梅金缕恍然:“这碗药里还有雷公藤的毒!她额头被碎瓷划破,毒渗入脑内,这才疯癫至死!”

秦姜问:“苏大夫,是否有这种可能?”

“是。”苏吴点头。

窦小侯爷皱眉,“这么说,是她畏罪自杀?”

梅金缕面露凄然,让人将尸身抬了下去,叹息道:“这真是造化弄人,她两次想杀死青绮,最终却死在自己的手里,果真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唉……”

“好了,现在妖鬼杀人的谣言已经不攻自破,原来是红露装神弄鬼,想要陷害同门——但却最终自作自受,害了自己。”窦小侯爷一抚掌,面露轻松之色,“害群之马已去,本侯终于又可以和这群纯真可爱的姑娘们游乐饮宴了!”

不过为防止再有趁火打劫之事发生,他便让侍卫们抬上昏迷的青绮,亲自将人送到衙门,又派人保护起来,直到她苏醒为止,自己则继续逗留梅花山庄,微服私访。

秦姜和苏吴同坐一辆马车,离开了梅花山庄,处理善后事宜。

她清晨起得太早,现在黄昏时分,在摇晃的马车里昏昏沉沉,但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看着神色如常的苏吴,问:“你说红露是中了雷公藤之毒而死?”

苏吴道:“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他用这个亦可亦不可的模糊字眼,给妖鬼杀人的结论打了个圆场,窦小侯爷发话定案,自然没人敢反驳,但秦姜觉得草率至极,许多疑团尚未解答。

“青绮明显是失血昏迷,且脖颈四肢有出血孔,如果红露真的出于嫉妒想杀她,何至于又是装鬼又是放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她从未出过山庄,从哪里弄来迷药?”她一边思索一边回忆:“而且太巧了,一切都巧得恰如其分。”

“金缕夫人恰巧让红露去采雷公藤,红露恰巧嫉妒青绮,想用毒杀死青绮;小丫鬟恰巧在那时熬药,让她有了可趁之机;她恰巧又中了两次雷公藤之毒,毒发身亡——哪里来的那么多恰巧?”

苏吴道:“你还漏了一点——金缕夫人恰巧在酒宴间犯了花粉症,这才有后面的事。”

“对啊,花粉症……”她回想起在梅花山庄前那片如梦如幻的花海,更加怀疑,“一个有花粉症的山庄主人,怎么会在门前种那么多花?”

苏吴不置可否,微凉的指尖在她额头轻点了两下,“先别想那么多,一切等青绮醒来再说,你不如休息一下。”

秦姜实在神思倦怠,温凉的触感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让她放松下来,便靠在车壁上小憩了一会。

马车不急不慢地行着,门窗缝隙间钻入的阳光逐渐变暗,少女的瞌睡的脑袋逐渐滑落,倒在苏吴的肩膀上,却浑然不觉。

他一直坐着,不动也没有出声,在她即将栽倒时,伸手护住,便就着这个姿势,让她睡得更加安稳。马车不急不慢地行着,他不急不慢地陪着,而昏暗与静谧也不急不慢地萦绕着。

时间变得更慢,长街似乎没有尽头,他在偷来的几许光阴里,在她的身边,奇迹般重获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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