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别人,正是窦小侯爷。对于秦姜的吃惊,他似乎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得意,甚至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怎么,没想到是我?”
苏吴却丝毫没有意外,“侯爷身为天潢贵胄,本可以靠祖荫庇佑,却经营这偌大的玉箸台,果真年轻有为。”
秦姜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用“年轻有为”来夸人。
“苏先生已经知道是我?”窦小侯爷问。
“玉箸刚一传递,便有回信送来,说明对方正在此地,或早有准备;江湖斥候,通常要花大心血培养,若非家资巨万,坐拥金山银山,是无力支持偌大产业的;秦大人接手玉箸,查探梅花山山庄,玉箸台联络得如此之快,且亲自见面,想必对梅花山庄也很有兴趣。”苏吴一条一条列出条件,最后道:“人在附近、有钱、对梅花山庄感兴趣,还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除了侯爷,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选。”
窦小侯爷击掌称赞,“妙极、妙极!原本我给了你们三天时间,若是三天内能与我会面,我便助你们一臂之力;今日一看,二位果然俊杰,才一天,就查到了我这里。”
联系前情,秦姜恍然大悟,“怪不得侯爷千里迢迢,要来这梅花山庄微服私访,原先下官还以为……嗐,原来真的是微服私访。”
“还以为什么?以为我来找女人?”窦小侯爷拈来几颗瓜子扔到嘴里,“本侯爷要什么女人没有?何至于到你这穷乡僻壤来找!”
秦姜微笑:“敝县穷乡僻壤,侯爷何必屈身大驾,派个人就是了。”
说起这个,窦小侯爷就来气,“你以为我没派过?前后三次!我前后三次连派了三个探子,给那许辅的信物从银环到金簪,现在都已经换成了玉箸!”
“银环、金簪、玉箸?”她不太解其意。
苏吴为他解释:“银环的探子,一般是游刃有余的老手;金簪更甚,最厉害的是玉箸,若非刀口舔血十年以上,极擅刺探情报之人,不可能有玉箸信物。”
秦姜点头,“所以梅花山庄定然有问题。青绮遇险的那次,我们似乎都太过在乎那个‘妖怪’,但似乎忽略了……”
“玉梅冰簟!”
窦小侯爷几乎是同时与她一起开口。
“青绮说感觉有东西往身体里钻,若不是什么妖怪,那必然是附近的机关一类。而那张玉梅冰簟,怎么看都觉得很可疑。”她抽丝剥茧地分析,“结合之前我们所知的磐石山庄机关术来看,玉梅冰簟说不定也是遗留的什么机关,里面可以伸出扎入身体的利器。”
窦小侯爷很是赞同,坦诚相告,“其实那个‘妖怪’,是我派去的。”
“什么!?”
“别一惊一乍的,我不过派个探子观察那张琉璃床,正巧碰到那丫头被迷晕了倒在床上。据酉十二说,他给她闻了解药,想救她出来,忽然发现玉梅冰簟里抽出了一些丝线,往她肉里钻。他本来想细瞧瞧是什么东西,结果那丫头醒来大叫大闹,酉十二只能逃走——所以那根本不是妖怪,是酉十二。”
秦姜顿时对这位纨绔子弟刮目相看。
“侯爷,您真是……年少英才。”这次,她终于真心实意地夸奖。
窦小侯爷坦然地接受她的赞叹,眉眼间一如既往的张扬,“那么,我重新向二位介绍一下。”
“我,窦灵犀,正是与你们联络的玉箸台主人——无相公子。”
少年骄矜与嚣张,并不在乎生来的身份是什么,而更得意于自己创立的心血之物。他也许并不会觉得,建功立业到底归根于自己的身份。但至少在更多的时候,相比“窦小侯爷”这个名号,他更喜欢别人叫他无相公子。
“……无相公子?”秦姜不理解。
“混江湖嘛,都得给自己起个名号,谁会用自己本来的名字?”窦灵犀满不在意,“好比前盟主宿凤梧,他不是有个名号叫‘宿金枪’么?”
“咳咳、咳咳咳……”苏吴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谁跟你说他叫宿金枪?”他不可置信。
窦灵犀:“江湖秘闻。怎么,玉箸台的消息你不信?”
秦姜:“嗯嗯我知道,那本《金枪侯往事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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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秦姜又要出门,临走前嘱咐吕椒娘:“这几日我恐怕都不在衙中,大小事务你帮着照管一二。特别是母亲那边,我算着日子,应当就快要回来了……”
吕椒娘整理衣物的手一顿。
“嗯,你放心吧。”她含含糊糊的声音从衣奁处传来。
秦姜走后,兰儿走进来,满脸同情,“大人还不知道呢。”
“唉,我怎么与她说。”吕椒娘坐到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愁,“说死了么,没有尸首;说活着,又生不见人。大人日日忙着公事,全靠一股精气神支撑着,她若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忧思成疾呢。”
双雁采了鲜花,进得屋来,“要奴婢说,便拖着呗,就说路上去的衙役中途病了,在客栈一住就是两个月,如今刚到通州。”
“就你馊主意多!”梅儿在廊下不以为然,针锋相对,“病了两个月,怎得连封信也不写?现在说这个,大人一准儿拆穿你!”
“唉……”
几个姑娘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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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阳光大好,秦姜的心情也不错,依旧早早拉了苏吴,往梅花山庄而去。
“我带了这个,”路上,她把自己所藏的《名家机关术之宿氏天机绝命谱》拿出来给他看,“虽然我对机关术一窍不通,但临时抱佛脚说不定有点用。”
两人坐在马车上,苏吴接过书,略略翻看了几页,便还给她,“确是历来流传的机关图谱。”
“那宿凤梧当真厉害,又会剑术,又会轻功,又会机关术,琴弹得也好。”秦姜想象斯人风采,不禁为之倾倒叹服,“想必还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本事。人与人的差距真是云泥之别……”
苏吴摇头笑道:“世人流传,往往不实。宿凤梧于机关一道并不算卓绝,更没有学过琴,那都是后人附会的。”
“你似乎很了解他的样子?”秦姜怀疑地盯着他。
“我只是……”
“你只是稍稍有点仰慕他?”
苏吴的表情有些难以言喻,半晌吐出几个字,“……还行吧。”
马车一路行驶到梅花山庄。两人在簇簇的花海小径间下车。看着五颜六色开得绚烂的花朵,秦姜忽的一笑,探身采下其中一朵,戴在发顶束冠处。
“这百合花真香,”她道:“不如我戴着它,让金缕夫人也闻一闻。”
苏吴点头,“大人风采,令人心折。”
但他花海当中,风神轩举,文士风流,却更教人难以忘怀。
秦姜被他唇边笑意恍了心神,不知不觉,心脏也鼓动了起来,只觉日光耀人眼目,流光溢彩都集于他一身,好似下界的谪仙一般。
愣神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扭过头催促,“嗯,我们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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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夫人今日心绪不宁。
昨晚送走窦小侯爷,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风波已过;而当今晨又看见他那张灿烂得意的笑脸时,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窦侯爷!?您不是……”
窦灵犀又换了一身绣金线镶明珠的宝蓝锦袍,花纹中那鹤目的珠子反射出点点日光,晃在梅金缕的脸上,晃得她内心一片麻木。
“以为本侯走了?”他嬉皮笑脸,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象牙描金的折扇,唰地打开,“昨夜那啼燕棹……还是啼莺棹来着,里面的姑娘都是庸脂俗粉,不如夫人多矣。因此本侯今日特来再会,夫人不会厌烦吧?”
金缕夫人挤出一个笑脸,“怎么会呢,侯爷能在敝庄多留几日,便是奴家天大的福气!”
当即让人准备歌舞宴席,款待这位去而复返的祖宗爷。
突然一小丫鬟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急道:“夫、夫人!您快去看看,二小姐被蝙蝠咬了!”
梅金缕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呵斥她:“慌什么?没看见我在招待贵客吗!让箜篌去陪着,找大夫瞧瞧!”
“不是被一只,是被一群蝙蝠……”小丫鬟急得快哭了,“二小姐身上好多血,止也止不住!”
梅金缕坐不住了,蓦地站起来,甚至来不及向窦灵犀告辞,紧跟着丫鬟出得门去。
窦灵犀不紧不慢地跟着。
几人拐过一条抄手游廊,便忽的有一人也不看路,直直朝她撞来。梅金缕一闪身,没料到后面被小侯爷轻轻一推,更调笑了一句:“令千金遭遇变故,夫人就不要急着投怀送抱了吧。”
本来能躲过的那人,现在嘭地和梅金缕撞了个满怀。
一缕浓艳的馨香从鼻端划过。那人忙后退几步,站直身子,连连致歉,“哎呀呀对不住!是下官太冒失,唐突了夫人!”
看清来人,梅金缕头更痛了。
正是那善县的县令,和到哪儿都有他身影的那个苏大夫。
秦姜面带歉意地微笑,将百合花在发冠上扶正,道:“侯爷金安,不知如此匆忙,是要去哪里?”
窦灵犀一如既往地懒散,目视她发顶所簪的百合,笑道:“果真人如花面——哦,金缕夫人的千金被蝙蝠咬了,正巧苏大夫在此,一起去看看。”
秦姜与苏吴相视了一眼。
几人便跟着丫鬟匆匆穿过花园,到了山庄西面的下人屋舍。
屋子里已经围了一些奴仆,端着水盆、手帕进进出出,各个面色惶恐焦虑,看到金缕夫人和贵人们到来,自觉闪开一条道路,让他们进去。
小小的孩子缩在箜篌姑姑的怀里,脸色青白,瑟瑟发抖,浅绿春衫染上点点殷红,看着甚是骇人。箜篌正一遍遍地安抚,忽见梅金缕带着大夫而来,忙道:“夫人来得正好!苏大夫快来瞧瞧,二小姐的血止不住!”
事实上,不用任何人发话,苏吴已经两三步到她跟前,打开药匣,诊治起来了。
“是什么样的蝙蝠咬伤?”他接过丫鬟递来的沾了清水的帕子,一边擦拭一边问。
立刻有仆役将一只半死不活的蝙蝠盛在朱漆盘上端来。
发现二小姐的丫鬟心有余悸,“奴婢听见二小姐尖叫,忙跑过去,那些蝙蝠竟然见人不逃,全都黏在二小姐身上!奴婢们驱赶了好久,这才将它们全都赶跑。”
擦干净了血渍,孩子小小的身体上,露出了多处咬伤和抓伤,一些仍旧一点点渗出血来。苏吴取出药匣中的一包药粉,让人在水里浸泡了,又剥下她的外裳,将其放平,用银针封闭了各处动脉,以免出血过多。
动作间,从秦姜的角度,看见了她后衣领之下的肩膀处,有个小小的梅花印记。
很精致,不可能是胎记,应当是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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