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
秦蓟这一日破天荒留在家中,清早叫来马车,让李甲带妹妹去四处转转。
秦姜被催促着上了马车,想着吃娘做的葱花面,便不大情愿。秦蓟却说:“母亲清早已到贵人家拜谒去了。”
秦姜大惊:“这么早?不是说好我同去吗?母亲怎么独自去了?”
“早点出发,才不会迟到,不会失礼。”秦蓟道:“法华寺今日或有高僧讲坛,你去听听,少来聒噪我。”
果真,有高僧来到法华寺,寺内外人等都在宽敞的露天道场听讲,秦姜不是信众,李甲又在旁撺掇,两人便去了寺后参观。
秦姜不喜欢李甲,但秦蓟很看重他。她曾偶然听到两人谈论自己。
李甲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不如给了我,你日后上任,一应打点都有我这个妹婿。”
秦蓟说:“她还是小孩心性,顽劣异常,哪有做人妇的样子?”
李甲说:“我家那个人老珠黄,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先纳了她,等那个一过,我就抬她做妻,你哪怕不当官儿,跟着我吃香喝辣。”
后面总之秦蓟弯弯绕说了很多,秦姜想来,应该是差不多回绝了的意思。
可是李甲的眼睛总贼溜溜黏在她身上。
寺后景色幽静,可一个人也没有,连洒扫的小沙弥都去前面听经了。秦姜的神经便开始紧绷了起来。
李甲毛手毛脚,还往她身上撞了一下,像是不小心的样子,却在一排竹林后抓住了她衣带的荷包,差点将她衣带抓散,嘻嘻哈哈地要把荷包给她系好。
秦姜哪敢让他碰,荷包一扔,脚步越走越急,要转回前寺。李甲在后面亦步亦趋,涎皮赖脸:“娘子,你躲什么?小的见你比菩萨还慈悲,您可怜可怜小的,咱们近乎近乎,你哥哥自是允了的,不然他让我陪你做什么?”
秦姜呸了一声,又恶心又生气又委屈,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连走带跑,突然被一睹土墙挡住,整个懵圈。
不过一月不来,寺中僧人居然把路改了。情急之下顺着墙根往前走,竟钻进一扇虚掩的门,吱扭扭门轴一响,弄出挺大的动静,竹篱围成院里有一座新修的小茅屋,静悄悄地恭候慌不择路的少女。
秦姜冲进茅屋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王八入笼了,那破门被顺手一带,仿佛就不堪重负,要散架了的模样。她不想被李甲瓮中捉鳖,当下要翻窗逃走。
问题是这件茅屋没有窗。
里头一股子药味,说不上来的苦还是臭,极简陋的几样物件,还有一张床。
“嘭”一声撞击,那门终于晃两晃,咔嚓断裂,被打回原形——几根竹子,一排麻线。
李甲捏着鼻子,跨步进来,“小娘子,这地方僻静是僻静,就是味儿难闻了点……”
秦姜身子一抖,脚下硌到一个药壶,往后栽去,正巧按在一个硬不硬、软不软的东西上,回头一看,是一只人手。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半死不活的人。
下半身盖着粗布,裸露的上半身插满了细细的针,随着呼吸几不可见地微微起伏。枕上是披散的头发,和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秦姜惊呆了,看着李甲一边脱衣服一边扑过来,扭身一躲,自然没注意被她这么一按,那活死人嘴角渗出的血线。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惨白的死人脸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黑一白的极致对比,黝黑无光的深瞳嵌在如纸的苍白之上,让人想起极北寒地的荒原上,孤戾踽行的黑狼。眼珠在麻木之下,老旧生锈的齿轮一样迟缓颤动了一下,循着声音的来源,极慢地、一点点地看见了颤抖的两人。
秦姜已经被攥住了两只脚,粗暴地扯破衣裙了。
这一刻,她真真正正地才感受到,男人和女人在体力上的差距有多大。
她尖叫着大喊,却被李甲一巴掌打得口鼻流血,剧痛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身体被绝对压制,手脚使不上力气,更抓不到什么可以拿来反抗的工具。
那只大手扼住她的脖子,激动地、恶狠狠地威胁,“你别动、乖乖的!别动!不然我掐死你!”
秦姜觉得自己已经窒息了。痛苦剧烈的光芒在眼前乱撞,又黑了下去,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拉扯,脖子是不是已经断了?心脏是不是已经炸裂了?
……
一只久不动弹甚而僵硬如铁的手,指节发出了极轻微的咔嚓声,在激烈的打斗中,自然如沧海一粟,谁都没有注意到——甚至手的主人。
它只是凭残留的本能,受仿佛混沌初开以来,第一条天道定律的指引,那无上的慈悲垂下万古的泪滴。
——恃强凌弱者,死。
一根毫毛粗细的银针被拈花似的捏起,光线来不及停驻,凝滞的空气倏然破开,钻入眉心。
秦姜像一条濒死的鱼,一瞬间被放回海底。
剧烈的恶心伴随咳嗽而来,她趴在地上,涕泪横流,咳得昏天黑地,李甲突然一动不动地倒地,死鱼一样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秦姜的眼前还是花的,颤抖着踢开死尸,抖若筛糠地发出了几声乌鸦一样的嘶鸣。
她摸索着跪过去,看到那只颓然坠下的惨白的手,便握了上去,像救命稻草一样,将它握在手心,但对方生冷如冰,她汲取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泪滴在两只手之间洇开,和她受伤幼兽一般的呜咽,在空寂的腥苦药味中,一层层泛起涟漪。
那双眼眨了一下,世界坍塌、重生。
很多年后,他都还记得,少女柔软的发顶,触感温暖到不可思议,阴阳两隔,本该入黄泉的已死之人,就这样被一只手拉回来,在他手心中的哭泣,和暖而复凉的泪水,像极了出生时,和母亲的第一次分离。
生命在踏着苦、血与泪的灰烬残垣中,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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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到了。”
思绪被拉回来时,秦姜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摩挲着脖子。
那次濒死的经历让她的回忆有些模糊,她已经记不太清是怎么回家、怎么处理尸体,哥哥怎样忏悔,但还记得那人的脸,他的眼睛,冰凉的手,和又苦又腥的药味。
刚刚那个苏大夫,他看到自己了吗?他是不是有冲自己微笑?他……
认出她了吗?
秦姜摇摇头,天地之大,怎会找不到两个相似的人?况远隔千里,同一个人怎么会碰巧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整理心神,下轿而去。
陶府大开中门,铺下红毡,鼓乐夹道,陶老太爷亲自相迎作陪,几房的长辈都陪着笑脸,欢迎首次登门的新县令。
秦姜不惯这种虚情假意的热闹氛围,总之他们说,她就微笑。
所有人都觉得新县令的脾气很不错。
秦姜的官服只是最末的藏青色,不凭心,哪怕凭着官服而论,异地外调的芝麻小官对上地头蛇一样的世家大族,她除了微笑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她学着秦蓟的模样微笑,笑得脸发僵,也不敢松懈一分。
直待快到中午,迎来了相邀的筵席。
席间,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久在病榻”的疑犯陶擎风的真容。他先为自己的病向秦姜告罪,声音虚弱、面带病色,不过旁边照常不能缺少美貌丫鬟布菜斟酒、殷勤伺候。
都说清酒红人面,不过陶擎风脸很白,哪怕饮了好几杯,脸色也还是那么白。
面如傅粉。
不是夸奖,是真的好像敷了粉。
“陶公子,你这病果然奇怪,为何脸色苍白,脖子却红了呢?”她十分担忧。
陶擎风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脖子。
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大人关心,晚生自来如此,脸色是好不了的。”
他爹陶公这时道:“心疾未愈,不可多饮。”
于是陶擎风只得放下了即将入喉的甘甜醇酒,并向秦姜歉意地拱手。
就这样的脑子,秦姜实在不明白,这个世家大族是如何在本地盘根百年的。
酒色之徒,名不虚传。
她把话题引到谋杀案上来。
陶擎风道:“我与亡妻伉俪虽不过半年,但也是真情实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亡妻虽百般好,却有一样,有好妒之名。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她却屡屡为此与我怄气,后虽归家,却也是为了静心养胎,并不如外头所传,被休回家。”
秦姜问:“那你可曾去探望?”
“这……说来惭愧,亡妻曾说,看到我就动胎气,故迟迟未敢探望。”
“可有人曾看见,令妻身亡前一日,你曾在城北漪园与之相见,可有此事?”
陶擎风沉默半晌,答道:“确有此事。但未说上两句,就又因琐事相争,我负气而去。若是知道她会一时想不开,唉,我……”
“想不开?”秦姜反问:“谢家告公子杀妻之罪,若你为自己辩解,为何说她想不开,而不是系别人所害?”
陶公又插话:“我儿太过莽撞,又心直口快,大人恕他言语失当之过……”
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别人讲话,这就很讨厌了。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很想堵住儿子的嘴,但显然他儿没这个眼力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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