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揽月(六)

“反正奴婢不愿再回去了,宁肯每日为大人铺床叠被,哪怕做个粗使的丫鬟也好。”双雁抓住一切机会向秦姜表忠献媚,“奴婢定会唯大人马首是瞻,伺候大人与夫人,只求大人不要将奴婢送回去!”

秦姜觉得好笑,“堕胎药,只是堕胎,不是要命。你就根据这个认定陶擎风是凶手?”

“自然不是,”双雁道:“其实继夫人死前那一日,是约了少爷……哦不,陶公子在漪园相会的。她那日午后出门,还让奴婢备好酒菜,所有的量都是按两人预备,出门前更是打扮一新,敷了厚厚的粉,看起来精神多了。

她不让奴婢跟着,只有一个马夫与她同去。回来后,那人说,他在漪园外头等候,便看见陶公子也进了园子,没过一会儿,却又怒气冲冲地走了。那晚继夫人回来,一句话没说,倒头就睡……”

说到这里,双雁沉默了一会,然后不知是说给秦姜还是说给自己听,“若是夜里听见她[呻·吟],奴婢过去看一眼就好了。继夫人连在自己胳膊上划伤口都不出声,那晚必是痛苦极了……若是奴婢叫喊起来,总会有人来的吧……”

“所以你认为,是陶擎风在漪园里给谢夫人下了毒药?”

验尸格目上写得分明,谢蘅尸蒙白布,口唇黑紫,内有污血,推为[砒·霜]之毒,毒性发作不过一刻;而谢蘅从漪园回来,光是路上就需半个时辰,况据双雁所说,初回屋时并无症状,因此,中毒时间只能是回屋之后,而不是漪园中。

在双雁的认知中,陶擎风必然是凶手;但她从未想过,若他真是凶手,未必会让作为谢蘅贴身丫鬟的她活过主母的头七,杀人灭口么,自然越快越好——更遑论让双雁撒撒娇就在出现在席上,还被县令带回去。

想必陶擎风觉得,自己顶多给谢蘅下过堕胎药而已,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就算县令大人知道了,也会看在陶氏的面子上,不予深究。

想到这里,秦姜又问了一句,“本官记得漪园有东西二门,陶擎风从哪个门进,哪个门出?当日如何装扮?”

“这……那马夫说,他原本在东门等候,正遇见陶公子,看他进园子,他那小厮便牵了马直接去西门等候;马夫便也想着去西门看河上花船,结果刚绕到西门,和那小厮没攀谈几句,陶公子便出来了。打扮得如何,奴婢并不知道,但听他们闲聊,说什么‘看那陶少爷,通身世家气派,这才是人上人’,想来必是精神十足吧。”

秦姜将所得信息在心中抽丝剥茧,串联在一起,对这起案子有了一些大致的方向,但依旧如云山雾罩,看不真切。

首先要确认是否是陶擎风杀了谢蘅——这一点,暂时被双雁无意中证实,陶擎风没有杀人的机会;

那么是否有人潜入谢蘅屋内,将人毒杀?——难以断明,但双雁听到屋内[呻·吟],却没有呼救或者其他异响,除非凶手下手极快,瞬间切断死者呼救的苗头,迫她只能发出[呻·吟]之声……情理上说不通,这么好的身手,何不干脆将人杀死,难不成有折磨癖好?

再者谢蘅是否……真如陶擎风所说,系自杀身亡?

秦姜曾听说过这类事,某某人自绝于世,通常死前就有许多征兆,有的横遭变故,或流言中伤,甚至好端端就心情低落、茶饭不思——而自残、自伤之举,也不鲜见。

恰好谢蘅都一一吻合。

富贵人家没有秘密,凡主人有些什么事,都逃不过随身伺候的仆从,譬如双雁。

不过,有一点让她注意到,双雁是陶老夫人拨给媳妇谢蘅的,谢蘅出嫁,自己的贴身丫鬟为何不带?

再者,双雁说“继夫人心中另有他人”,成亲后每日待在后宅,谢蘅是没有机会得见外男的,这或许是出嫁之前的际遇。

……或者说,正是因为从前的丫鬟知晓谢蘅的隐秘,这才无法跟着小姐陪嫁?

这些都是尚未证实的猜测。秦姜觉得,要查明此事,还是要从谢蘅的肚子下手——五个月和七个月,差距可是非常大的,亲自前去一看,十分有必要。不过今日不方便,听说今日谢氏在做水陆道场,过几日可行。

另外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旁敲侧击向谢氏下人打听,谢蘅从前贴身用的丫鬟是否还在谢府,或者遣了、或者死了?

那她自己,现在去做什么呢?

秦姜摸了摸怀里的药粉。她得去找个大夫问问,这是否真的是堕胎药。

两人关上房门在屋子里待了一时三刻,下人们凑在廊下门前,八卦这位被县令带回来的姑娘。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秦姜那张神清气爽的脸。

“你们挤在门口做什么?”她问。

仆妇厨子皂吏丫鬟,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拿起锅碗扫帚腰刀,佯装干活,一哄而散。

秦姜走后,双雁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明亮的杏眼扫过众人,露出一个清丽又不失羞涩的微笑,“大人说了,以后我就是大人的人了,还请各位多多担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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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城是个普通的江南郡县,有秀河穿城而过,蜿蜒几个来回,将不大的地面分割成天然的几个新旧民区,又有小桥互相连通,划分得不甚分明。

一般来说,东面是富户乡绅的居所,街面铺就深深浅浅的青石板路,朱门高墙随处可见;南面是茶肆酒铺、米行缎庄,每日清晨熙熙攘攘,买卖不绝;北面住的是平头百姓,黄土路、茅草屋,也有门口支着简陋茶棚的,大碗凉茶一个铜钱能喝到饱;西面最是繁华,河畔酒家,河上娼家,是烟花柳巷之所,因河道畅通,往来常有外地花船,不得消停。

这就是孩童们口中唱的“南最早、东最严、西最晚、北最闲”——南城起得最早,东城门关得最严,西城睡得最晚,北城人穷,自然就闲。

不过有一个行当却不大受限制,便是药行。

治病救急,药铺分布在东南西北的都有,没有只在一个地方的道理。像那家悬壶堂就开在东北之间,可能离正当中的县衙门更近一些。

秦姜从后府门出来,换了便衣,仍是男子装束,没带任何随从,独自撑着伞向记忆中的方向找去。

上午在轿子里只是匆匆一瞥,当再次站在悬壶堂门口,她才发现,这间药铺门面果真是小,想来原本是大门脸,却被隔壁卖蜜饯糕点的挤掉了一半,两家共用一间铺子,只用一道薄薄的木板墙隔开。匾也老旧,朱漆掉了许多,门框门槛一色斑斑驳驳,水幕从屋檐上滴下,串成雨帘,旧瓦缝隙里支棱着秋草,顽强地劈开雨水,昂首向天。

往里看去,光线略有些昏暗,但一眼扫过,药柜、桌椅、门帘也都是用了多年的陈旧模样。外屋并没有人。秦姜跨过门槛,将滴着水的纸伞靠门搁着,闻着幽幽的药香,叫了一声:“苏大夫?”

很快里头一个声音应道:“何事?”

很年轻,也很好听,像今日的秋雨落在青石板上清隽略凉。

秦姜掀帘的手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的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思绪。

下一秒,布帘从对面被掀开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自己眼前,伴随而来的是更浓一些的药味,秦姜蓦然抬头,目光撞进了一双黑沉如夜的眼眸中。

对方将布帘卷起,侧身把秦姜让进来,很随意的样子,又问:“来抓药?”

他像个书生模样,有些瘦,但很高,行止如翠竹青柏,招待并不殷勤,转身继续配刚才的一一副副药,背影磊落,动作间奇异地糅杂隽雅与利落,窗纸透来的天光照亮半边侧颜,眉眼如玉,俊朗非常,只是略有些苍白。秦姜看得呆了,竟一时想不起躺在法华寺后茅屋里那人模样,明暗交错间,有一种荒谬奇异地错觉,心头涌现的只有一句话:

大抵美人,都有相似之处吧。

那人配完了一副药,撩起眼皮看她:“客人不会说话?”

秦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盯了他多久,面色有些发红,将怀中的药取出摊开,清了清嗓子,道:“请先生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苏大夫略看了一眼,目光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短短的一瞬,似乎要看到人心神里去。

他反问:“府中人有孕?”

秦姜面色如常,瞎话编得十分圆满:“惭愧,内子有孕,但妾室房中搜出这个,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因此来问。”

“一妻一妾,公子好福气。”苏大夫微微一笑,“红花、麝香、夹竹桃,都是滑胎的药,公子当心。”

“大夫,您……”秦姜不大放心,委婉道:“您不用再确认一下?”

苏大夫道:“你指的是什么?闻一闻、舔一舔?”

秦姜只得也笑。

“若是信不过,别处也有药铺,公子可以再去一问。”

“我信的。”秦姜点点头,将药收好,放下酬劳,想了想,又问:“大夫是新来的?”

“嗯。”

“听闻您医术精湛,不知从前在哪里高就?”

苏大夫那那角碎银子收入匣中,不疾不徐地问:“公子也要与我做媒?”

秦姜笑:“只是闲聊罢了。”

话被堵死,又有些不甘心,便再度开口:“那大夫可曾去过通州?”

“不曾。”

她叹了口气。

不再多问,只是行了一礼,起身离开,临走时道:“我在通州法华寺有一恩人,想要报恩,却失其踪迹,故有一问,是我唐突了。”

待要出门,身后那人却道:“此药药性浓烈,即便不是有孕,月信期间,也当少触碰为妙。”

秦姜猛地转头。

唯见布帘微摇,人影重归于静,檐外依旧秋雨潺潺,如梦似幻,门楣木匾上“悬壶济世”四字映着天光,从雨水中折射出灰白的神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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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揽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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