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后,我才意识到画了什么,心里一紧。但李老师走过来,拿起我的画看了看,没有评论内容,只是说:“线条很干净。阴影部分可以用点力,对比会更强烈。”她递给我一支4B铅笔。
我接过铅笔,在衣柜的阴影处加深了颜色。那黑暗浓得化不开。
放学时,舅舅已经等在校门口。他接过我的书包,问:“第一天怎么样?”
“还行。”
“和同学说话了吗?”
“同桌叫周小雨。”
“哦,挺好。”他似乎为这一点小小的交流感到高兴。
我们去买了新衣服、新书包、一些课外书和练习本。舅舅让我自己选,我选的都是最简单朴素的颜色和样式。经过玩具架时,我看到一个穿着宇航员服的小熊玩偶,多看了一眼。舅舅停下来:“喜欢这个?”
我摇摇头。我们已经花了很多钱了。
但他还是把小熊拿了下来,和我们的东西放在一起。“放在你书架上,和那盆绿萝作伴。”他说。
晚上,舅舅在厨房研究菜谱,我在房间写作业。三年级的功课不难,我很快做完了。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我把新书一本本摆上去,宇航员小熊放在最边上。然后我拿出美术课的画,看了一会儿,把它折起来,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不想让他看到。 “我”说。
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不想看到他眼里又出现那种沉痛的悲伤,也许是不想让他担心,也许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属于那个已经关上的门背后的世界,不该带到这个明亮的屋子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溪水缓慢流淌。我逐渐熟悉了舅舅的生活节奏:他早上比我早起半小时,准备简单的早餐(从糊掉的煎蛋进步到形状完整的煎蛋);送我上学后去上班;下午尽量准时接我;晚上他有时要加班处理工作,就会提前给我准备好饭菜,放在保温盒里。周末,他会带我去超市采购,或者去公园散步。我们话依然不多,但沉默渐渐变得自然,不再那么紧绷。
在学校里,我依然是个过于安静的学生。不主动举手发言,不参与课间热闹的游戏,但功课完成得一丝不苟,成绩稳定在中上游。李老师安排周小雨当我的“校园小伙伴”,周小雨是个热心肠的话痨,她不介意我的沉默,总是自顾自地跟我讲她看的动画片、她家的小狗、她收集的漂亮贴纸。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
期中考试后,开了家长会。舅舅特意请了假,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其实也有些旧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认真听老师讲,记笔记。李老师和他在教室外单独谈了一会儿。回家路上,舅舅说:“李老师夸你很认真,作业写得特别整洁。”
他顿了顿,又说:“她说你不太合群,但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这是舅舅常说的话。饭菜味道奇怪?慢慢来,下次会更好。不小心打碎了碗?慢慢来,收拾干净就好。夜里做噩梦惊醒?慢慢来,喝点温水,我在这儿。
“我”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尤其是在我需要应付外界的时候。当周小雨叽叽喳喳让我不知如何回应时,“我”会在我脑海里提供一些简单的答句:“嗯。”“这样啊。”“挺好的。”当体育课需要分组而我落单时,“我”会让我专注地看着远处的树,或者观察云的变化,忽略心里的尴尬。当有男生恶作剧突然在我身后大叫时,是“我”控制住了身体几乎要跳起来的本能反应,只是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无趣地走开。
“我”像一层过滤膜,一道缓冲垫,帮我打点这个对我而言仍然过于喧嚣和难以预测的世界。而那个五岁的、经历了终极恐惧的女孩,则沉睡在意识的最深处。偶尔,在极深的夜里,我会模糊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像水底一个安静的影子,遥远而模糊。她不曾醒来,也未曾打扰。我想,“我”的存在,或许正是为了她能这样安然地沉睡,直到某一天,她自己觉得安全了,愿意醒来。
一天放学,下雨了。舅舅加班,让我自己先回家,带好钥匙。雨不大,我撑着伞,慢慢往回走。路过小区里的儿童游乐区时,滑梯下面蜷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橘白色,很小,瑟瑟发抖。
我停下脚步。小猫也看着我,微弱地“喵”了一声。
心里有个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我蹲下来,把伞朝它那边倾斜。它没有躲,只是警惕地看着我。
它淋湿了。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似的朦胧。不是我,也不是“我”。是那个沉睡的女孩。她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一声呢喃,随即又沉寂下去。
但我却因为这一声呢喃,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猫湿漉漉的脑袋。它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攻击。我的手心里传来细微的颤抖和一点可怜的温暖。
“我”在意识里叹了口气。带回去?他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但我的身体已经行动起来。我脱下外套,小心地把小猫裹起来,抱在怀里。它很轻,骨头硌手。我一手抱着它,一手举着伞,快步往家走。
开门,进屋。我把小猫放在铺了旧毛巾的纸箱里,用吹风机最低档、最远距离,慢慢吹干它的毛。它起初很害怕,后来大概是暖和了,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我又找来一个小碟子,倒了点温水和牛奶,它小口小口地舔起来。
舅舅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见玄关处湿漉漉的脚印和放在鞋柜旁的纸箱,愣了一下。走过来,看到箱子里睡着的小猫,和我蹲在箱子边守着的样子。
他沉默了几秒。
“下雨天捡的?”他问。
“嗯。在滑梯下面。”我低着头,准备迎接反对或说教。养宠物很麻烦,要花钱,不卫生……我以前听那个男人这样吼过妈妈,因为我想喂楼下的流浪狗。
舅舅也蹲了下来,看了看小猫。“是只小橘猫。看样子也就两个月大。得带它去检查一下,驱虫。”
我抬起头。
“先养着吧。”他说,语气平常,“不过你要负责照顾它。喂食、清理猫砂,这些能做到吗?”
我用力点头。
“那给它起个名字?”
我看着小猫橘白相间的毛色,想到捡到它时那场雨。“小雨。”我说。
舅舅笑了笑:“和周小雨同名?行,小雨。”
他起身去洗手,然后进了厨房。“对了,你外套湿了,去换件干的,别感冒。”
我换了衣服,回到客厅。小雨在箱子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我轻轻碰了碰它的爪子,它没有醒。
那一刻,这个明亮的、安静的房子里,似乎又多了一点细微的、活生生的气息。我看着窗外的雨夜,屋里温暖的灯光将我们三人(两人一猫)的影子投在墙上。心里那个沉睡的女孩,仿佛在更深的安宁中,翻了个身。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在我意识里,也找了一个角落,学着那女孩的样子,放松了下来。
也许,真的可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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