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新的节奏。舅舅说话算话,周末就带小雨去了宠物医院。检查,驱虫,打疫苗。小雨很怂,全程缩在我怀里发抖,打针时“喵”得凄惨。舅舅在旁边和医生交谈,询问养猫注意事项,认真得像在听工作报告。
“小猫不能喝牛奶,容易拉肚子,要买专用的猫奶粉或者羊奶。”
“猫粮要选幼猫粮,泡软了吃。”
“猫砂盆放在通风但安静的地方……”
他买回了猫粮、猫砂盆、小玩具,还有一个柔软的猫窝——虽然小雨更喜欢睡在沙发角落,或者我的枕边。我的“责任”具体化了:每天早晚各喂一次食,清理猫砂盆,陪它玩一会儿。小雨很快熟悉了新环境,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探索各个角落,最喜欢追着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光斑跑,或者扑舅舅的拖鞋。
舅舅从一开始的谨慎观察(“它会不会抓坏沙发?”“猫毛是不是很难清理?”),到后来也会趁我不注意,偷偷用逗猫棒逗小雨,或者在小雨蹭他裤腿时,弯下腰挠挠它的下巴。有一次我起夜,看见舅舅坐在客厅沙发上,小雨蜷在他腿上呼呼大睡,他一手轻轻顺着猫毛,另一只手拿着书,台灯的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那一幕,格外宁静。
学校生活也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因为小雨,我和周小雨有了更多话题。周小雨家里养了一只泰迪犬,她兴奋地给我讲她家狗狗的趣事,并强烈要求看小雨的照片。舅舅给我买了一个便宜的儿童手机,主要用来和他联系,偶尔也能拍照。我给小雨拍了几张,周小雨看了惊呼“好可爱”,还说要带她家的狗饼干给小雨尝尝(被我以猫不能乱吃东西为由拒绝)。课间,她有时会拉着我聊猫猫狗狗,我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她是我在这个新环境里,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四年级上学期,学校组织秋游,去郊外的森林公园。需要家长签字同意,并准备午餐。舅舅仔细看了通知单,问我:“想去吗?”
我其实有些犹豫。一整天,离开熟悉的环境,和那么多同学一起,嘈杂,不可预测。但看到周小雨期待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那就去。”舅舅签了字。秋游前一天晚上,他特意早点下班,带我去超市买面包、火腿、水果、独立包装的零食,还买了一小瓶矿泉水。“背包背好,东西装好,跟着老师,别乱跑。”他嘱咐着,又把我的手机充满电,“有事给我打电话,随时。”
秋游那天,天气很好。大巴车上充满了孩子们兴奋的喧哗。我和周小雨坐在一起,她不停地说话,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森林公园很大,树木高大,空气清新。老师带着我们徒步,做游戏,收集树叶标本。午餐时间,大家三五成群坐在草地上分享食物。周小雨的妈妈给她准备了丰盛的便当,她热情地要分给我。我也拿出我的面包和火腿,和她交换了一个饭团。
一切都算顺利,直到自由活动时间。我和周小雨在一条小溪边看小鱼,几个隔壁班的男生打闹着跑过来,其中一个撞了我一下。我踉跄一步,没摔倒,但手里的手机脱手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掉进了小溪里。
水不深,大概只到膝盖。但手机瞬间没入水中。
那几个男生愣了一下,嚷嚷着“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就嬉笑着跑开了。
周小雨叫起来:“哎呀!你的手机!”
我盯着溪水,水面荡开的涟漪很快平息,能看见躺在鹅卵石上的那个蓝色手机壳。水很清澈。
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是心疼手机,而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把东西弄坏了。贵重的东西。接下来会怎么样?怒吼?责备?还是更糟的?虽然理智知道舅舅不是那个人,但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心跳如擂鼓,手脚发冷,胃部抽紧。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深呼吸。 “我”的声音及时响起,冷静得像冰。看着水面。慢慢呼吸。
我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
不是你的错。是意外。 “我”继续道,声音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先把它捞上来。
周小雨已经挽起裤腿准备下水了:“水好凉!我们快捞起来,说不定还能用!”
在她的带动下,我机械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踩进溪水里。初秋的溪水寒意刺骨。我弯下腰,捡起手机。水滴不断从手机壳缝隙里滴落。按下电源键,屏幕一片漆黑。
周小雨凑过来看了看,皱起小脸:“完了,估计坏了。回去让你爸爸修修看?”
爸爸。这个词刺了我一下。我摇摇头:“是舅舅。”
“哦对,舅舅。”周小雨吐吐舌头,“你别担心,我跟我爸说一下,他认识修手机的,说不定能修好。”
李老师闻声赶来,了解情况后,安慰我说没关系,意外难免,先擦干脚穿上鞋袜,别着凉。她联系了舅舅吗?我不知道,脑子很乱。“我”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让我能对老师的关心点头回应,能跟着队伍继续活动,但内里的某个地方,那层由舅舅用几个月时间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薄薄的安定感,仿佛被溪水冲开了一道裂缝。寒冷和恐惧正从裂缝里丝丝渗入。
回去的大巴上,周小雨还在试图安慰我,我靠着车窗,闭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湿冷、沉默的手机。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手心,也压在我的心上。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我用钥匙开门,屋里飘出饭菜的香味。舅舅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玩得开心吗?”他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湿了一角的裤腿,笑容敛去,“怎么了?”
我站在玄关,没动。小雨跑过来蹭我的腿。我举起手里还在滴水的手机。
舅舅走过来,接过手机看了看,又看看我:“掉水里了?”
我点头,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等待审判的惯性让我低下头,肩膀不自觉缩起。
短暂的沉默。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人没事吧?”他问。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衣服湿了,先去洗个热水澡,换干净衣服,别感冒。”他把手机放在鞋柜上,“手机的事等下再说。快去吧。”
我顺从地去了浴室。热水冲刷身体,带来一些暖意,但心里的冷还在。洗完出来,饭菜已经摆在桌上。舅舅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我盛了碗汤:“趁热喝。”
我们沉默地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去洗,他也没拦着。做完这些,我走到客厅,舅舅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拆开了后盖、电池也被取出的手机,用干毛巾仔细擦拭内部,又用吹风机冷风远远地吹。
“可能主板进水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明天我拿去手机店看看,能修就修,不能修就再买一个。这个本来也不贵。”
“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舅舅停下动作,看向我。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怒气,甚至没有责备,只有一丝疲惫,和一种更深的理解。
“小槿,”他说,“一个手机而已,坏了就坏了。重要的是你没事。今天是不是吓着了?”
我鼻子忽然一酸,用力咬住嘴唇,点点头。
他放下手机和吹风机,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我:“听着,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比你更重要。杯子摔了,碗打了,手机坏了,都不是大事。收拾干净,处理一下就好。你不需要为这种事情害怕,更不需要道歉。明白吗?”
他的话像温热的流水,缓缓注入那道裂缝,试图驱散里面的寒意。但我积习已久的恐惧太深了。我明白他的话,但身体里的警报并未完全解除。
“可是……很贵。”我喃喃道。
“再贵也是东西。”舅舅的语气坚定起来,“东西是为人服务的,不是反过来。以前……是不是弄坏东西,会被骂,甚至被打?”
我身体僵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舅舅的眼神暗了暗,他伸出手,这次没有停在半空,而是轻轻放在我的头顶,很轻地按了按。“那是错的,小槿。那些都是错的。在这里,不用怕。我保证。”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头顶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点。小雨跳上沙发,钻进我和舅舅之间,咕噜咕噜地打呼噜。
那天晚上,手机被放在一碗大米里——舅舅说这是土办法吸潮。他果真没再提手机的事,只是睡前照例检查了我房间的窗户,道了晚安。
夜里,我又做梦了。不是以前那种充满暴力和尖叫的噩梦,而是更模糊、更压抑的梦境:我在一条很深的、黑暗的走廊里一直走,找不到出口,手里拿着一个不断滴水、越来越重的东西。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哼歌,是妈妈走调的童谣。我想朝声音跑去,但脚像陷在泥里。
我惊醒了,一身冷汗。房间里很黑,只有小雨在我枕边蜷成一团。我坐起身,抱着膝盖。恐惧的余波还在胸腔里震荡。
没事了。 “我”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柔和一些。他说的对。只是东西。看看小雨。
我转过头,小雨睡得正香,小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伸手摸了摸它柔软温暖的毛,那真实的触感让我慢慢回到现实。
他不一样。 “我”说。我们要记住这一点。
是的,不一样。我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像念诵一句咒语。不一样。他不会因为一个手机怒吼,不会因为打碎碗筷挥拳,不会因为任何“错误”而施加伤害。他的承诺是真实的,他的手掌是温暖的,他的家的确是一个可以安心弄坏东西(虽然最好不要)的地方。
这是一个缓慢的认知过程,需要无数次的验证和重复。秋游手机事件是一个挫折,但也成了一次重要的检验。裂缝出现了,但舅舅用他的方式,试图填补它,而不是将它撕裂得更大。
手机最终没修好。舅舅真的带我去买了个新的,一模一样的款式。他没有说“下次小心点”,只是把新手机递给我时,说:“号码都帮你存好了。我的,李老师的,还有物业的。有事随时打。”
我接过手机,握在手里。它很轻。
“谢谢舅舅。”我说。
他笑了笑,揉了一下我的头发。“周末想吃什么?我们试试做可乐鸡翅怎么样?我看菜谱说挺简单的。”
小雨在旁边“喵”了一声,好像在表示赞同。
窗外的阳光很好,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心里的裂缝还在,也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消失。但此刻,有一缕微光,正试图照进去。而那个沉睡的女孩,在梦的深处,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蜷缩的姿态,稍稍放松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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