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试图更深地沉入我的意识底层,去接触那个沉睡的女孩吗?还是过度的防御机制导致了短暂的“解离”?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舅舅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试着跟我谈,但我无法描述那种内在的混乱。他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位四十多岁、声音温和的女医生。在安静的咨询室里,我大部分时间沉默。医生没有逼问,只是让我画画,玩沙盘,或者就那样坐着。几次之后,她对舅舅说,我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包括过度警觉、回避和可能的解离倾向,但目前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或自毁行为,社会功能基本保持,建议继续稳定的生活环境和情感支持,配合定期的心理疏导,慢慢来。
“慢慢来”。又是这句话。但它现在听起来,不再是一种安慰,更像是一种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征途。
就在这种内外交困的低迷期,一个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天晚上,舅舅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当时正在厨房洗碗,我在客厅拼图(那幅一千片的风景画,我们进展缓慢)。他擦干手,拿起手机,看到号码时,脸色微微变了。他看了我一眼,拿着手机走向阳台,拉上了玻璃门。
我的心莫名一沉。电话持续了十几分钟。隔着玻璃,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撑在栏杆上,背影显得异常僵硬。小雨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玩逗猫棒,蜷缩在我脚边。
电话终于挂了。舅舅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眼神复杂,混合着如释重负、深切的悲哀,以及一丝冰冷的、我从未见过的寒意。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小槿,”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刚才是警察打来的电话。”
我的呼吸一滞。拼图碎片从指间滑落。
“关于……他。”舅舅顿了顿,“找到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窗外的车流、挂钟的滴答、小雨的呼吸——都消失了。只有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凶手。那个我血缘上的父亲,也是夺走妈妈生命的恶魔。
“在哪里?”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
舅舅看着我,眼神里有深深的怜惜,但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在外省,一个偏僻的村镇。不是被抓到的。是……死了。”
死了?
我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死了?那个像噩梦一样笼罩着我的、力大无穷、暴戾恣睢的男人,死了?
“怎么……死的?”我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
“喝酒,和人起了冲突,打架。”舅舅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翻腾的内心。“对方失手,也可能是他自己磕碰。总之,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当地派出所核实身份,联系到了我们这边。”
死了。不是法律庄严的审判,不是漫长的牢狱,不是任何带有“正义”意味的结局。而是在另一个角落,以另一种混乱暴力的方式,终结于另一场微不足道的斗殴。像一条野狗,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泥泞里。
我该感到解脱吗?高兴?还是愤怒于他的结局太过轻易?
奇怪的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狂喜,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仿佛支撑着内心某种紧绷结构的一根柱子突然消失了,但建筑并未倒塌,只是悬空在那里,不知该落向何方。
舅舅观察着我的反应,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
“事情已经结束了,小槿。”他低声说,“从法律上,从事实上,都结束了。他再也无法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结束了。这个词听起来如此陌生。我的过去,我所有的恐惧和噩梦,真的能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就“结束”了吗?
那一晚,我异常平静。按时洗漱,上床睡觉。甚至比平时更快入睡。但我知道,“我”没有睡。整个夜晚,我都能感觉到意识深处一种剧烈的、无声的动荡,仿佛海底发生了地震,但海面依旧波澜不惊。
果然,后半夜,我开始做梦。
不再是零碎的闪回或隐喻的场景。是一个完整、清晰、如同再次亲历的梦。
我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屋里。月光惨白。妈妈躺在地上,眼睛睁着,没有光。而我,五岁的我,蜷缩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切。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然后,梦境视角变了。我不再是衣柜里那个惊恐万状的小女孩。我“站”在了衣柜外,站在了妈妈的身边,低头看着她。同时,我似乎又能感受到衣柜里那个“我”的颤抖和窒息。
接着,第三个“我”出现了——那个冷静的、一直以叙述者身份存在的“我”。她站在我和衣柜之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然后看向我(站在妈妈身边的这个我)。
“他死了。”她对我说(对哪个“我”说?似乎是对所有人说)。
衣柜里的女孩猛地一震,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茫然。
站在妈妈身边的我,低下头,看着妈妈再无生息的脸,又抬头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是哪一个?)在问,声音空洞,“妈妈会回来吗?这一切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不会。不能。”冷静的“我”回答,声音没有起伏,“但他的死,是一个句号。意味着外部的威胁彻底消失。剩下的,是我们内部的事了。”
“内部……什么事?”衣柜里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学会如何记住,如何哀悼,如何带着这些继续活下去。”冷静的“我”说,“而不是永远活在‘等待下一次伤害’的恐惧里。”
梦里的场景开始变幻。妈妈的身体化为光点消散。小屋的墙壁褪去,变成一片无垠的、灰蒙蒙的空旷之地。衣柜还在,门敞开着。五岁的女孩蜷缩在里面,但没有再发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外面。
冷静的“我”走到衣柜边,没有拉她出来,只是蹲下身,平视着她。
“现在,你可以选择。”冷静的“我”说,“继续睡在这里,由我们保护你。或者,试着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虽然不完美,但有光,有舅舅,有小雨,有未来。”
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看了看空旷的外面,又看了看身边熟悉的、黑暗的衣柜内壁。
“……外面……安全吗?”她小声问。
“没有绝对的安全。”冷静的“我”诚实地说,“但比这里温暖,也比这里广阔。而且,我们会在。”
女孩又犹豫了。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向着衣柜门口,挪动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半个身子还在阴影里。
就在这时,闹钟响了。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浑身被冷汗浸透。梦境残留的影像和情绪强烈得惊人。窗外天光微亮。
我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动弹。那个梦是什么意思?是“我”在尝试与核心创伤对话吗?那个女孩……她动了一下。她对外面有了好奇,甚至尝试移动。
这是好转的迹象,还是更复杂混乱的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