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绍炻不懂医药,他自个儿也不知宋河交待他煮的药是治什么病?过去几日他见安定王都好好的,神清气爽,带着那位安定王亲昵地唤作‘九儿’的弟弟骑马散步,对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还亲自凿冰捕到条鱼,自己没吃,都给弟弟吃。
倒是有把鱼头给靳绍炻啃,鱼头肉不少,可那位九儿不吃,像是嫌弃,靳绍炻认真觉得这弟弟才叫难伺候,他真是看错人,原来还觉得这孩子可怜,现在看来,活脱脱就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安定王在这弟弟跟前,丝毫王爷的架子都无。
说实在的,靳绍炻从不认为安定王傲慢,安定王确实偶尔对他不理睬,然而与其说王爷冷漠,靳绍炻更感觉王爷是在回避,那气场很像少年试图驯养的一匹曾受前主人虐待的骏马,那马至今不愿让他骑、不主动靠近他,但若真的接近它,它亦不会伤人,和它说话,它还会安静地待着,似真的在听。
王爷是苦过的人,靳绍炻如此相信,那从王爷满是厚茧和陈年疤印的手便看得出,这些痕迹不仅仅只在手背手掌,前日王爷凿冰捞鱼,卷起了袖子,他壮实的手臂令少年叹为观止,浮凸的青筋与沉淀的伤疤或交错或重叠,这吃苦痕迹比镇上每日打铁的老汉还要壮观。
相较之下,那位顾九白嫩小手的浅浅疤印都很新,像做不惯苦活而不慎蹭伤,若他自充军以来唯一做过的只是挑水,那样也能弄伤的话,可真就是战场上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可有用多了!靳绍炻不由自主打起精神,“王爷身份尊贵,连义父也嘱咐我用心照料王爷,那自然得吃得比义父好!我走啦,别耽误我!”少年甩甩小皮鞭,拉车的驴跑快两步。
靳克正麾下许多士兵都受过景绍灼的恩惠,对景绍灼的养子自是百般迁就,少年平日是也不顽劣,只是缺点教养,士兵们都不是文人,浑不在意,拍马越过少年驴车时,还是叮嘱少年勿行山中捷径,免得遭遇夏军伏兵。
靳绍炻看着前方战马扬起沙尘,心生向往,战争期间,边镇所有已驯服的强壮马匹都被征用,靳府拉车的马亦不例外,于是少年只能用慢吞吞的驴子拉车,他确实有想过走捷径,那所谓的捷径就是十八年前遭夏军屠戮的永乐城,属横山境内,如今横山被夏军占领,估计屯兵有达数万,常年四出寇掠。
靳绍炻若是得赶车便会走捷径,拉车的动静难隐藏,于是他没考虑多久就打消冒险的念头。
将近日落,靳绍炻才回到好水河营地,这几日军寨工程分成日夜两班交替动工,没有半刻停歇,进展着实神速,军寨的外部构架此时已近完成。
靳绍炻把驴车上的袋子搬到担架,背着往帅帐走去。
安定王和弟弟重逢那一晚,吩咐人在帅帐旁搭个小帐让弟弟和靳绍炻睡,可那位九弟要到帅帐和大哥一起睡,安定王没允许,他坚持要弟弟留在小帐,说帅帐随时会有人进来通报军情,无法安心休眠,可那九弟还是拽着安定王不放,口口声声表示希望多和大哥在一起。
靳绍炻当下就觉得这九弟任性,帅帐嘛,是将帅们商讨重要军务的地方,他若擅自跑军营找他义父,他义父也不准他单独留帅帐,他义父讲得明白,说这就是军规,那位九弟是真不懂吗?
结果,那晚安定王也睡小帐,靳绍炻自觉他一个外人,和人家两兄弟在一起颇别扭,不过安定王没说什么,还催他快些睡,他便假装没看见那九弟向他投来的暗示眼神,大咧咧地整理好床铺倒头就睡,那后来的三天,一直是三人同寝。
靳绍炻有着难以言喻的预感,总觉得安定王这个弟弟会惹事。
安定王的帅帐外有哨兵看守,那表示王爷在里头有要事,靳绍炻便不打扰,挑着扁担到一旁的小帐,再把东西都搬进帐内。
帐内暖烘烘,比帅帐还舒服,安定王帅帐里仅布置一个炭盆,其他的都放到这小帐。
靳绍炻看向面朝内侧卧榻上的顾九,披着他哥那件稀有的灰白色貂皮大氅,目前这营地连狗都被用来拉砖,唯一不用干活的就是这娃。
再文弱一个人,都不该连收拾碗筷也不会吧?靳绍炻觑一眼矮桌上的碗碟,从吃剩的菜能看出有一肉一菜和一汤,在军营能吃这么好可谓难得,这娃居然吃不干净。
“九弟,你不舒服吗?”靳绍炻姑且一问。
顾九没有挪动半点,只慵懒地应:“天寒地冻,我手脚无力。”
你可真娇贵。靳绍炻腹诽。
靳绍炻不打算再理会顾九,他前日曾邀顾九随他到伙房干活,顾九竟要他先问过王爷,少年觉得这娃已开始狐假虎威,便自觉地不再招惹,免得惹恼王爷,王爷这几日亲自监督工程,睡得极少,对其他人都严肃冷漠,对弟弟则嘘寒问暖,靳绍炻不需尝试亦能猜到王爷会偏袒弟弟,若口头教训他几句倒不如何,少年最不希望被王爷赶走。
靳绍炻默默整理添购回来的药材,这些药都已秤量分装,宋河详细写了安定王的用药顺序,早午膳各一帖汤药,必须趁热服用,午后和水服一帖粉状药末,每三日睡前用另一帖药煮热擦身,若安定王无暇擦身,可改为泡脚。
宋河还交待靳绍炻试图说服王爷让他检查军棍刑伤,这可难了,靳绍炻仍记得他初次关心安定王伤势的时候,安定王面上别扭的神情。
“那些是什么?”顾九的问话传来,他没有下床,只是翻了个身,手撑着脸颊看靳绍炻。
靳绍炻按宋河的说法回答:“给王爷补身的药。”
“那么多?”顾九的语气不像是好奇,少年拿不稳他是真关心还是随口问。
“我义父说,这场战争快则半年,长则也许三年五载,王爷身份那么尊贵一个人,要常年待在这苦寒之地,自然得多补身。”靳绍炻说着,拿起一包该给安定王泡水喝的粉末,其余的则放进一个大木箱,用锁头锁上,宋河没交代他这么做,但他认为安定王专属的饮食必须慎重保管。
靳绍炻准备去烧水,起身那一刻,他听见笑声,很轻的笑声,他再望床榻,顾九又背过了身。
那声笑肯定来自顾九,可靳绍炻适才说的那段话并没有可笑的意思?这娃笑什么呢?
靳绍炻心里很不踏实,顾九在和安定王重逢后的态度反差让他难以释怀,此时这声该说是冷笑的反应令少年再难忍住,他必须问个明白。
“你笑什么?”靳绍炻走近床榻。
顾九好一会儿没有应声,靳绍炻刚要再开口,顾九忽地坐起来,伸手要拿少年手中的油布包。
靳绍炻尚未拜师学过武,可从小活泼,上窜下跳,身手还是敏捷,他下意识拍掉顾九的手,把油布包塞进怀里,他以为顾九会作罢,没想,这古怪的孩子竟然猱身扑过来,靳绍炻后退闪开,顾九面朝下地从榻上扑倒在地。
“你干嘛抢我东西?”靳绍炻不去扶,而是站在原处问。
顾九爬起身,额头居然有血,靳绍炻愣住,他低头看榻下,本来营帐底铺的是干燥细砂,顾九床榻下却有一滩粗糙的石块,难怪会把他额头撞伤。
顾九扶了下额头,血迹印到他掌心,他便这么瞅着掌心看,仿佛把靳绍炻当作不存在。
靳绍炻感厌烦,这点小伤,他小时爬树下河就天天弄得,这顾九不是小姑娘,难道还受不得一点刮擦?
“玖儿。”
靳绍炻闻声回头,是安定王进来。
“大哥。”顾九还瘫坐在地。
靳绍炻见安定王脸上变色,他自觉地让开身,安定王已和他擦身而过,把顾九给打横抱起。
“怎么回事?”安定王问,用袖子轻压顾九跌伤的额头。
顾九没做声,只用幽怨的小眼神瞟靳绍炻。
哎!这臭小鬼!靳绍炻怒气上来,压不下去,指着顾九先‘告状’:“他抢王爷的药!”
“我没抢,我只是想帮你给大哥熬药。”顾九低头敛眉,委委屈屈。
“你帮?你连碗筷都不会洗!”靳绍炻气不打一处来,这娃子阴险得叫人恶心!
“我……”顾九哽咽,话没说完,就把脸塞到他大哥怀里,抽抽泣泣,“我不会……可……我想学……”
“说瞎话!我那日要带你到伙房给王爷煮药,你还不是拒绝?”
“我没拒绝,我只是怕大哥不让我去,才请绍炻哥先问过大哥。”
靳绍炻语塞,顾九这话说的居然很合理。
安定王把弟弟放回榻上,未发一言,沉默着替弟弟把额头和手心的血擦去,靳绍炻见他袖子都脏了,便立即找来一块干净的纱巾递过去。
“只是轻微擦伤,别用手抓,很快就会好。”安定王语气温和,用那纱巾给弟弟擦脸,纱巾在弟弟右脸颊的刺字停留,眉头稍蹙。
靳绍炻看不下去,“王爷,我给您烧水去。”说着就要跑。
“不用了,药给我。”顾依抓住靳绍炻后衣领。
“你去拿些干草来铺在地上。”顾依接过靳绍炻捧在手心的药包。
“是!”靳绍炻爽朗应,很快就跑出去。
顾依坐到榻上,把顾玖吃剩的饭菜和汤都混在一起,再把药包里的粉末倒入,搅和后三两筷子就扒得干净,他适才接见靳克正派来的部将,误了午膳。
“大哥,你的药。”顾玖从桌底拿出一个碗,“我怕炖焦了,就从炉子拿下来,又怕会凉,就给你藏起来。”
汤药本是靳绍炻离开前用慢火在帐里炖着,顾依亦是来不及喝。
“玖儿,下次放着就行了,炭炉火不旺,不会焦。”顾依微微笑,拿起那碗,咕嘟嘟几口就把冰冷的药给喝光。
“今晚可能有风雪,你千万别出来,穿厚一些。”顾依把顾玖的外衣裹紧,手碰到顾玖脸颊刺字,他摩挲了遍,沉声说:“等战事告一段落,大哥带你去找能把刺字消除的大夫。”
“好,大哥一定能打胜仗,西夏会因大哥灭亡。”顾玖笑得灿烂,仿佛还是那个在家中抚琴读书的纯真小公子。
顾依浅笑不语,顺了顺弟弟鬓边发,起身离开营帐,他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手指探到喉咙深处掏,干呕两下,随即就大口呕吐,把刚喝的药吐出来。
营帐内,顾玖拿水把丝巾浸湿,用力擦脸颊刺字,“脏手,呸!”他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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