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人书更是已经被挤到榻边的小几上去了,跟香炉、夜灯放在一起。
白天的时间相对好打发。小孩不发梦魇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至少比周逍平生见过的孩子都要听话些。
当然了,这种听话并不是说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小孩很倔也很有性情,想做的事情会做得很好,不想做的事情也坚决不做。周逍觉得他听话,更多是因为他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总是能把自己料理得井井有条。
什么时候该加衣、什么时候该梳洗、什么时候该练字、什么时候该提醒周逍给自己煎药。
梦沧山脚下还有村落,也有不少小孩,但他从不参与别的孩子间的打闹或玩耍,总是拿冷眼看看,然后不屑一顾地走掉。周逍问他为什么,他便会道:“我去把衣裳弄脏了,不还得我自己洗?我不要。”
周逍只要有空,就会教他习字、画符、一些简单的心诀和体术,也会要求他做一些苦活儿。
对于一般修道者来说,幼年修习这些,无关术法,主要是为了磨炼性情和意志。但这孩子仿佛天生就具备了修道的能力,不仅灵脉磅礴如海,本性更是极冷且坚。
练字画符一写就是一整天,既不叫苦也不喊累。习心诀,一遍不通就练万遍;习体术,高桩马步不蹲到晕倒绝不动分毫。
做苦活儿就更不必说了。周逍让他从山脚平举双臂提两小桶水回来,一转眼没注意,园里六七个半人高的水缸全让他打满了。
他甚至还有精力去操别人的心。
譬如把山脚偷跑进园吃菜的牛牵下去交还给人,并警告说如若再来他就要让周逍炖牛肉吃。或是在周逍外出‘移山’的时候,自己一人把一百二十八间弟子房全都打扫一遍。
因为小孩的梦魇,周逍那年从不在外过夜,无论路途多远、‘移山’多累,都会在入夜之前赶回半溪园。
这日傍晚回来时,周逍手里举个面人儿,唤着“空宁”进了屋。一看,桌案上堆成山的书简和札记已经被整理得井然有序,小孩正端坐在桌案前,入迷地看着一本书册。
“看什么呢?”周逍笑眯眯地走过去,把面人儿递给他。
小孩闻声转过头来,露出那本被墨迹沾污得不太整洁的书册。周逍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给小孩治梦魇的手札,因为逐渐有了眉目,就干脆集成一本,取了个名字叫《安魂术理》。
小孩看了一眼面人儿,转回脸去道:“我不吃。”
周逍道:“哦,那我扔了。”
小孩皱眉。周逍忍住笑,佯作勉强道:“买都买了,要不你就随便吃两口呗,不然我钱白花了。”
小孩有模有样地鼻孔里叹了一口气,没转头,伸过来一只手。周逍笑着把面人儿塞他手里,道:“你怎么看上这本了?”
小孩没答他话,咬了一口面人儿,反问:“你怎么书上弄的全是墨迹?”
“嘿……”周逍笑道,“你还管上我了?”
哪知过了几天,周逍再次外出归来时,小孩冷着脸扔给他一本崭新的书册,打开一看,竟是他把那本《安魂术理》工工整整抄了一遍。
小孩道:“以后你写,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帮你抄一遍。”
周逍喜闻乐见,道:“那太好了,真是感谢你。我以后每次回来都买一只面人儿好不好?”
小孩嗤之以鼻:“不要。”
周逍道:“那要什么?”
小孩从周逍手里把那本干净美观的《安魂术理》抽走,拿回桌案上按序摆好,又从书简中抽出另一本,道:“我想学这个,《幽策》。”
幽策者,鬼神之道也。
于是从那之后,周逍正式开始教他修习。把磨炼性情的心诀,换成了真正能移形换物的法诀;把“药糊、心法、黄表纸”里的心法,从念给他听,换成他自己背。
周逍起初是很担心的。
他本以为这孩子魂魄不稳,业火又太重,体质属阴,过早接触这些克阴的东西,容易两极对冲,伤神伤身。没想到小孩的灵脉磅礴到足以将两极化柔,反倒相辅相成了。
歪打正着,梦魇也因此多有好转。等到四季再转过一轮时,小孩发梦的次数已经减少到一月一回。
那时正值仲夏,周逍每日团着小孩睡觉已有一年有余。
蜀州夏令的天气湿热黏腻。梦沧山虽然地势高阔,半溪园更在山尖,已是最为清凉之处,仍不能完全免除暑热和燥气。
从前周逍一个人一间屋,夜里入睡时只要稍感体热,便会调转灵力,使其充盈肌骨、发散于外。不多时就能让整间屋子都降下温来,舒适得犹如清泉拍面。
可这回大约是因为带了个人,无论灵力怎么调转、凉气怎么发散,屋里始终有股挥散不开的燥热之感。
而大概又因为,唯一的凉意来源于周逍的肌肤,小孩睡着后便会不自觉地往他怀里贴,把他当块儿玉似的抱着。
如是睡了一个月,到了盛夏,周逍开始熬不住了。
恰巧小孩梦魇的症状也基本稳定下来,只在月末晦日阴气最盛的时候才会发作。
周逍便想着,挑个日子,让小孩试着自己睡上一晚。如若成功,那便说明以后只需继续用药糊、心法和黄表纸维续,直到梦魇彻底治愈;如若不成,那就……再说嘛。
于是,他挑了一天天气最是闷热的,陪睡到半夜,悄悄睁眼,捏出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冰凉纸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出移花接木、偷天换日。
出屋门的时候一切如常。
夏夜之中,小孩呼吸均匀绵长,虽小小的扭了下身子,但没睁眼,只是往纸人身上抱了抱。
周逍那纸人捏得十分逼真,可以说就是个活人。不仅身材长相与他无二,甚至连垂下的长发、肌肤的触感也如出一辙。纸人模仿着周逍的样子将小孩拢于怀中,照理说,是绝对察觉不出来的。
可世间之事有趣就在,从来没有绝对这一说。
周逍蹑手蹑脚出了屋子,运转灵力令周身清凉,享受了一会儿夏夜的习习微风,走进隔壁那间空旷凉爽的弟子房。刚舒服地躺下片刻准备入睡,忽听一声哭叫,紧接着便是极快的撕拉之声。
再下一秒,周逍堪堪坐起来,房门便“咚”地被撞开了,额头还贴着黄表纸的小孩双眼翻白,哭喊着就冲过来,猛地抱住了周逍。
周逍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抱撞得倒回了榻上,小孩也跟着爬上榻来,流着泪,伸出两手搂住了周逍的脖颈。
小孩双眼始终一片盲白,明明是神志不清、浑身颤抖的模样,却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只一个劲地抱紧周逍,抽搐着,啜泣着,喃喃不清地说着胡话。
周逍知道他这是又发梦魇了。
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这次没有狂躁伤人。如果那个被撕碎的纸人不算人的话。
周逍哭笑不得,但也不忍心再把小孩叫醒,就干脆任由他搂着,躺在了榻上。躺了许久,大概是小孩觉察周逍不再走了,才稍微放心地转过了身,恢复成他们平日里的姿势,把自己的后背贴在周逍怀中。
周逍伸手囚住他,一觉睡到了天亮。
那次之后,周逍又试过两回,可每回结局都一样——
躺下不到三秒必遭爆冲。
周逍无奈,分床睡的事情只好暂时搁置。一搁置,就搁置了两个春秋。等到梦魇的症状几乎消失时,空宁已经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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