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艰难地下着，才堆出薄薄的一层，便被杂役们扫走。月光无处着落，只得黯淡地镀在地上，为禁卫们锃亮的皮靴所踏，又四散碎开了。
夜过五更，天却还黑。一展又一展的灯不情愿地点起后，远处才传来有气无力的锣鼓声。
秀奴不知第多少次踏进来，看崔明德还在案前坐着，欲言又止。探出手，强将那一盏炉火拨出星点亮光，看崔明德一眼，道：“五更了。”
崔明德握卷之手略收紧些，颔首：“是读书的时候了。”
秀奴不说话，只盯着炉火，这一会工夫，那星点亮光终于是熄了。室内彻底地冷下来，连寂静都透着凉气。
崔明德顺着她的眼光看向香炉，一笑，正坐起身，挥动手脚，掸除身上的寒意：“取衣服。”
秀奴讶然，将她瞥了又瞥，却也什么都没说，小步出去，将皮裘取来——这还是祖父故去那年长乐公主所赠，外皮内毛的白狐。狐皮已然斑驳，白毛却还温暖如初——披上狐裘，身体渐渐回暖，血脉也随之流动，像久冻的冰层回春：先是内腑，再是腠理，既之中表。再之后，却又有些过了，微微地涌上来，翻出一股热气。
崔明德低下头，将脸颊靠在颈间皮毛的温暖上，流恋地蹭了一蹭。刚要说走，却听门外橐橐靴声，心上一跳。
不是金吾。
门开了，旋进来一股北风，还有个北风一样的女子，挟裹着羊羔袍的温暖和气味，猛地奔进来。
“狸奴！”这羊羔袍子张开口，咧着嘴笑，一口带着牛羊味的热气裹住了她——不知吃了多少肉，这一阵又壮实了，小肚子有些挺出来，抵在她身上，蹭了蹭，又退开：“你要出门？”
崔明德道：“入省，议事。”上下看她，见她并未着官服，不觉皱眉：“你不去？”
独孤绍道：“我早到了三日呢。”倒还知道崔明德的规矩，挠挠头，退回门口脱靴。秀奴帮她，倒出来半靴子的雪、一靴半的水。褪去足衣，两只脚冻得通红。
崔明德本来已向外走，见这情形，忍不住退回半步，刚要张口，独孤绍笑道：“你先忙公事，先忙公事——哎呀，一宿未眠，困得紧，秀奴，给我拿床被，我先睡了。“说话之间，人已钻到榻上，崔明德无奈，恨道：“等我回来……”一跺脚，踏入风雪中，到底叫门口：“添炭，再去南门外，买些热食。”
独孤绍的从人早已习惯，一口应下，打水的打水，买热食的买热食。崔明德见她们如此，反倒牵挂，心不在焉地出了门，入政事堂，与宗楚客等人应付——此时留守西京者，个个老奸巨贼，滑不溜手，若非有秀叔帮忙，竟还有些难缠——一夜未眠，再勾当半日，竟微生力不从心之感，想起公然之省中公宅的那位，又不觉恨恨，故意用过公食，慢慢踱步回去，到得门前，却见独孤绍的从人们早已四散不见，唯秀奴与两名家仆在侧，走近欲问，倏地站住，将左侧那人打量了一眼——斜戴个毡帽，袖个手，分明是个胡汉，见崔明德来，口称娘子，殷勤上前，就要执辔，缰绳递到手边，却又挤眉弄眼，没个正形：“娘子不坐车么？”
崔明德瞥她一眼，轻巧一笑：“也好。”见她怔忡，笑靥便开，却唤人将车来，扶她手上车，撩开车窗，慢悠悠道：“你忘了，外命妇是可以坐车的。”
独孤绍懊恼不过一瞬，也就笑道：“难为你竟备着。”
崔明德哂笑道：“这么冷的天，我又不是痴人，有车坐，为甚不坐？”
独孤绍道：“你们这些京官，不知雪中骑马的乐趣。”着人牵了马，跃而居上，伴着车行，回身看车，对着崔明德嘻嘻地笑。
崔明德亦笑着看她，不知不觉将窗推大了些，察觉到人在街上，又松了手，将窗放下。那兵贼颇觉失望，忽地又下了马，跳上车，挤进来：“我也是外命妇。”
崔明德只觉好笑，将身子让出去一点，被独孤绍止住：“挤着不冷。”也就无语，手捻着她的肚子：“终于想明白了？”
独孤绍赧然：“早知该将腰腹练一练，可李二那厮，总嫌我肥壮不好看……”
崔明德蹙眉：“说过多少次，行军打仗，就是要膀大腰圆，肚腹阔大，方是猛将之正道——你看朝中诸公，哪个瘦弱似你？”瞥她一眼，又道：“再说，我觉得你这模样，可比从前那弱不禁风的时候好看多了。”
独孤绍道：“那当然是武事为主。”一面说，却悄悄拿眼看过来，好一会，才道：“你真觉现在好看？”得崔明德一点头，脸便笑开：“我就说，满营壮士，谁不夸我雄武？只有李二，哼！”
崔明德道：“她一向奇奇怪怪，你和她计较什么？”
独孤绍道：“那倒也不是，她也有几分本事……”似觉失言，忽地住嘴，凑到崔明德肩旁笑：“想我不？”
崔明德将她推开，正襟危坐，麈尾一甩，搭在臂上：“想。”
独孤绍偏要凑过来，挨着她：“有多想？”
崔明德斜眼：“比你想我，少那么一分罢。”
独孤绍笑：“那是十分想了。”
崔明德道：“你想和我讨论想不想的事，还是先说说你的新职司？”
独孤绍道：“我可在城门守了一夜，只为赶在早朝前起来看你，你就多和我说几句贴心话都不肯么？”
崔明德便要张口，这厮却已道：“罢了，我知你事忙，没空与我闲话——我自己说。”崔明德便闭了口，谁知独孤绍说了这几句，却又不开口，盯着崔明德只是笑。
崔明德给她看得羞恼，将身子挺直，下巴上扬：“怎么？”
独孤绍道：“我的新妇儿，怎么这么好看？”
崔明德面色一沉，便要发作，独孤绍忙道：“韦四叫人把郢王告了，郢王又把李二给牵进去了，这还是我来时的消息，经这几日，不知怎么样了。”
崔明德脸上的笑意褪去，抬了抬衣袖：“你既知道，必是公主已知了。”
独孤绍的笑也没了，嗯了一声，忽然抱住崔明德的手臂，将脸依偎在她肩上。
崔明德无暇管她：“我们在这里，一点消息不知。”
独孤绍嗡声嗡气道：“这事是韦四一手办的，没经旁人。”
崔明德不语。
车轱辘轱辘地向前，走了一半，独孤绍又直起来：“不知坐车除了没有风，有什么好，晃得人头晕晕的。”
崔明德反倒将她的头一拍，轻笑道：“快到了。”说话之间，果然车已停下，独孤绍高高兴兴地跳下车去，反身接崔明德下来，挽着她手，打量新宅，满口直夸：“这宅子好，一看就是读书人家。”
崔明德勾唇一笑，引她进去。不过内外三进，并无厅堂。倒是有个巨大的后院，足容得数十人布阵。一侧设兵刃石马，一侧则行阵布庄，又设帘幔，可为隐蔽。
独孤绍益发欢喜，前后趋着看了一遍，回头笑道：“书房呢？”
崔明德将下巴向内一扬，独孤绍便欢蹦着冲进去，到了里面，一连三间大屋，藏书、榻、几俱全。书架尤多，足可容万卷。后面又有几间小屋，为藏书之用。
独孤绍喜得眉眼俱开，小跑出来，一拳捶在崔明德臂上：“俸禄不少呀。”
崔明德道：“公主替我办的。”
独孤绍的笑便又慢慢隐去，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叹气：“狸奴，你觉得李二……开心么？”
崔明德道：“叫我明德。”
独孤绍眨眼：“你方才……”
“方才怜你城门外冻了一夜，饶你一次。”
“明德，你觉得李二……开心么？”
“是长乐公主，不是李二。”
□□尺的兵贼，却跳起来，孩子气地将手背在身后，跺了跺脚：“你……”
崔明德看她，蓦地伸头，将她的脸一亲：“阿壮。”
独孤阿壮便平静下来，将那一双比脸还黝黑的大眼，直勾勾地向这边打量。崔明德将两手抚过她的头，温柔地道：“你觉得邵王出事，她开心么？”乘着独孤绍发愣，拍拍她的头，自己躲得远远地：“去洗漱——别忘了擦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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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青梅（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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