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下过一阵雨,带来稀疏而短暂的凉意。但雨过后,比先却更闷。背甲中与靴筒里都是汗,脚和脖颈在衣甲中透湿地滑来滑去。但独孤绍还是压着刀,板正地踏过铺至一半的金砖地。新选出的内宿卫大半都是女子,也都着重甲,执刀,热气腾腾地从胸甲中冒,脸上却全是坚毅之色。
“何苦……”宋五百嘟哝了一句,被独孤绍平平淡淡一望,忙将刀抓得更紧,昂首挺胸地向前。见他如此,独孤绍反倒不好责怪:“凉州有缺……”
宋五百也平平淡淡一望,这一眼,倒叫独孤绍笑出声来,摇摇头:“无趣。”
宋五百亦摇头:“无趣。”一行说,横刀阔步,大摇大摆地去检视兵卫。独孤绍观他脚步,又见军容,颇点了一下头。自按刀徐行,从安仁门一路向东,至恭礼门而罢。又自恭礼门向北,至玄武门。
夏日天长,到这时还不见黑,卫士们却已开始挽绳,预备着关门。引颈而望,不见人来,不觉有些烦躁,来回踱出几步,城门校尉见时辰将至,拱手道:“将军在等人么?”
独孤绍点点头,又摇摇头,让出门外,晚风从城门中穿过,顿觉凉爽。那校尉已呼喝着卫士准备,只等金吾一来,便要关门。执戟卫士则向一旁驱赶闲人。
远处却忽地出现一道人影,骑着马,姿态从容,仿佛不是赶路的旅人,倒像是天上派下的使者一般——姿态虽慢,驰到近前,却也不过是数息之事。于她之后,又有三两人从,策马而来,到得门前,恰赶上金吾巡视,城门将锁。
独孤绍一手按刀,几步上前,一拳几乎捶出去,半路忍下,扁了嘴:“你下回倒是早些,耽误人家关门!”
崔明德斜她一眼:“你学那二娘子,旁的尤可,这‘人家人家’的,可不要说。”
独孤绍偏笑道:“人家便是人家,怎么又不能说了?秀奴,你说呢?”
秀奴刚勒住马,气尤未顺,一手捂胸,并不言语。那后面跟着两个内侍,也只是喘气,倒是守门校尉见崔明德带着内人,又见独孤绍来迎接,不敢怠慢,一面笑道:“不妨,不妨,请验令信。”待见崔明德手持皇后、公主之手书,益发连头也不敢抬。
崔明德亦自尊重,将缰绳轻轻甩开,丢在独孤绍手中:“走。”
独孤绍于行伍之间,不肯亵恣,便一手按刀,牵着马,一板一眼向前。行过宫门,方又上门,驱策至府,天已黑尽。秀奴与那两名内侍已疲惫至极,被崔明德打发下去,另唤了人来服侍更衣——大腿之内,早已磨破,连衣见血,扯下之时,却还一派风轻云淡。
独孤绍见得撇嘴:“偏你作态!”唤人取了手巾,单腿跪地,一点一点濡湿崔明德的腿根,将旧衣揭下,手巾塞到口中,手上又取了药,迅捷涂抹,熟练异常。
崔明德笑:“几年过去,手法倒是没有生疏。”
独孤绍道:“你的骑射,却大不如前了。”
崔明德笑,已至人后,方仰面靠至椅背,松懈下来,身板却还笔直,闭上眼,两臂搭在扶手之上:“有肉没有?烤几斤来。”
独孤绍挑眉,走到门口拍拍手,顷刻之间,已有人捧着几盘几瓮,都是酒肉——酒是清酒,肉是生肉。又有一个炉子,上面架着烧红的铜盘。也不用旁人,自取短刀切得方正,贴在铜盘上,立刻便冒出滋滋油光。撒上胡椒、盐与茱萸,香气四溢。崔明德闻得香气,不由睁眼,矜持地坐正。
独孤绍以刀尖挑起一块羊肉,喂在她嘴边:“李二说还要有辣椒更好吃。我到底也没见过这辣椒究竟是何物。”
崔明德嚼着肉,两眼看她,到底不说话,几滴油从嘴角滑落,流到裙上,却也不管。吃得一块,一手摸到了酒壶,喝一大口,独孤绍还要喂时,早已摇头,也取了自己的刀,连穿几块,大口吃起来——纵是狼吞虎咽,油光满口,望之却也似高士风流,从容不迫。
独孤绍看得好笑:“作态!”自取了一根羔羊腿,盘腿坐地,大口咀嚼。
崔明德瞥她一眼,也取了一腿羔羊,细嚼慢咽,吃到一半,道:“奉进止……”
独孤绍一惊,猛然站起,羊腿还握在手中,人却已挺直:“臣独孤绍……”觉出不对,站立不语——崔明德依旧是从容不迫,细嚼慢咽:“……命我传陛下口谕,秋后还京。”
扑通坐下,两腿叉开,继续啃她的羊腿:“你却学了那韦四的阴阳怪气。”
崔明德道:“皇后母仪天下,垂范世人,不该学么?”
独孤绍眼珠一转,将羊肉咬得碎烂,咧嘴而笑:“该学,很该学。我觉得公主也很可以学。”一面说,手已向崔明德探去,崔明德闪避不及,被她摸了一手羊油,便又道:“奉进止……”
独孤绍道:“我不上你当。”
崔明德道:“真有教令。”待独孤绍停住,方道:“皇后教令,叫你好好守你的宫门。”
独孤绍翻个白眼:“又是口谕?”
崔明德道:“口谕不算教令么?”
独孤绍便僵住,眼睁睁看着崔明德将最后一条肉吃进去——也不知她怎能这么快——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擦干净、拭过刀、掸去衣服上的灰尘,悠悠站起,一派高士风范地笑道:“陛下之意,将册李多祚为金吾大将军,先至京中,任命还未下。皇后知晓此事,命你与他好好相处,不要因内外之见,耽误同僚之谊。”
独孤绍挑眉:“李多祚?”
崔明德点头:“李多祚历经三朝,又复辟有功,当此职守,众望所归。”
独孤绍斜眼:“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人,说话也不好好说,扭扭捏捏的!”
崔明德瞥她一眼:“哦。”
独孤绍便恼:“‘哦’是什么意思?”
崔明德已将仅剩的上衣也除去:“没甚么意思。”见独孤绍眼睛亮亮地逼上来,伸出一只手指,在她腮上一顶:“不许拿油嘴蹭我!”
独孤绍额头向前,顶住了崔明德的额头,脸上用力,龇牙而笑,将两只油光光的手提到颊侧:“说官话!不然我蹭你一身!”
“皇后意在拉拢李多祚。”
“仅是拉拢?”
“许多事情,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独孤绍若有所思:“有了第二次,也就会有第三次。”
“皇后也是这么跟陛下说的。”
独孤绍忽然沉默,将半根羊腿甩在案上,耷了肩,懒洋洋地绕开,箕坐于榻:“你们就算计我们这些武夫罢!”
崔明德迟疑片刻,走过去,将她的肩一拍:“李多祚算不得武夫。”
独孤绍低头弓背,两手垂在两腿间,拨弄着裤褶:“反正是无趣。”
“是啊,无趣。”崔明德猛地塌进椅中,仰面向上:“过一阵就有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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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青梅(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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