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阳宫出来后，我反复掂量母亲说的话。和从前不同，现在我已知为人君者，许多话都自有其深意，母亲退位别宫，尤是如此。一面掂量，索性便再去徽猷殿。幸喜阿欢不在理事，径入内殿，见阿思与李盼两人与守忠在那打闹。阿欢与徐长寿闲坐一处，含笑望着这一群孩童——远远一窥，竟觉岁月静好，使我不觉驻足，再向前时，二人早已察觉，徐长寿提裙欲起，阿欢手搭在她手，将她按住，扬声问我：“什么好事，笑得这么开心？”
我先向她二人行礼，也不等叫，便自起身，笑嘻嘻道：“许久没回西京了，阿嫂思念长安么？”
阿欢嘴角一撇，收了笑脸：“祖宗之都，自然思念。”扬眉问我：“旨意还没发，你就知道了？”
我道：“制令已写好，这会大约已传到门下了。”
阿欢道：“你这样大张大嚷的，我只当已经明发天下，原来还只在门下。”
徐长寿便知趣，起身唤守忠：“四郎，我们回去罢。”
守忠玩兴正浓，跑到他阿娘身边，扯着他娘的衣裳喊：“阿娘~”
阿思亦跑到阿欢身边，拽着她的裙摆喊：“娘娘。”
独李盼站在当地，脸上的兴奋尤未褪去，汗水滴下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阿欢伸手将阿思的头一抚，看李盼道：“天不早了，你该回东宫了。”
李盼显是不大乐意，却只能跪下道：“是。”还不便走，拿眼去看阿思。
我见阿思牵着阿欢只是撒娇，只得咳嗽一声，喊：“郑元思！”
阿思听我唤她大名，眼珠一转，慢慢松手，走到我身边，束手作乖巧状。我命乳母将她抱走，徐长寿、李盼亦各自退开，方向阿欢道：“我知你待阿思好，但也不必在阿盼眼前如此。”
阿欢道：“怎么，你又心疼起这侄儿了？”
我知她心结，坦然道：“心疼自然是有些，但他是你的儿子，是你遭遇那件事而生。待他如何，只有你心可解。我们这些旁人，再是如何，又怎能替你知冷热？”说不心疼李盼是假的，但若当着最大苦主的面，不咸不淡地说“孩子是无辜的”，岂不更凉薄。何况这些话，也少不了我这一个人说——这么一想，便又觉心口隐隐作痛，伸手将阿欢揽在怀中，怕她抗拒，不狠用力。
阿欢一怔，慢慢抬头看我，眼泪倏闪而过，扬着下巴笑道：“他已是太子，须有太子的体面。”
我认真点头：“你说得是。”
阿欢却反倒心虚起来，低下头，把玩我的蹀躞带：“你而今也带这些东西了。”
我笑：“刚去上阳宫，阿娘赐的。”
她便哼了一声，把手一丢：“我也赐你衣带，你怎么不带？”
“你连我阿娘的醋也吃？”
“谁稀罕和她比较？她不过……哼！” 想说的话终是未出口，倒是推开了我，转回去端坐：“不愧是则天陛下，这还京之议，提得漂亮。”
我道：“都已到这个时节，还京之事，不过迟早。越迟，阿兄越稳。不若先提，既是筹码，又得人情，到了西京，阿兄无援手，还不是要靠母亲。”
她盯着我，慢悠悠地补充：“……和你。”
我被她这样看着，倒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自然少不了后族。”
阿欢嗤笑：“后族，还是贵妃之族。”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以前韦氏式微，自然多有依附。但现在韦氏出了两位当权后宫，风向便微妙起来。仔细想想，这或许才是母亲叫我去上阳宫，跟我闲谈的目的——她虽然不喜欢阿欢，但眼下却没有比阿欢更好、更适合她的选择了。
正思量间，阿欢却又转向我：“则天陛下又给她的亲亲宝贝面授了什么机密，你来时何等春风满面！”
我老脸一红：“没什么机密，不过说阿兄看人不准。还有……让你崔湜讨个老婆。”忽有所悟，向阿欢一望，她本来若无其事，被我一说，忽地脸红：“什么乱七八糟的市井语都说！师傅都白教你了？”
我喜她飞红的脸颊，搂住她，逗说：“这可不是市井语，这是正经官话——老婆。”咬着她耳朵念出的字，阿欢的脸顿时红透了，便要挣扎，又不肯用力，肘尖将我一捅：“说正事！”
我早已心猿意马，将脸贴得更近，靠着道：“正事不能大声说，怕人听见。”见她要恼，忙道：“有人告五王谋反。”
阿欢一愣，垂眼道：“早晚的事，过一道律条罢了。”
“武氏立七庙。”
“也不值一个还京。”
“阿娘上尊号，则天大光明大文武皇帝。”
她沉默。
“则天皇帝居大明宫。”
阿欢嘴角勾起：“不愧是做过皇帝的人……”
我见她的笑，不自觉地便想起母亲的话，唤她：“阿欢？”
她歪头挑眉，斜眼看我。
我在她颊上一亲：“阿娘说，你像她。”
这是她万想不到的一件事，脸僵了一僵，抿嘴道：“我不信。”
“真的。我岂会骗你？”
“她原话怎么说？”
“她说，天下皆以女人为卑下，却没想过，至阴则阳。所以女人虽阴柔，却可以主宰至刚的力量——她说这一点上，你学得好。”
一阵沉默。
我将她转过身，正对着我，四目相对，极正经地道：“我阿娘自诩福泽天赐，但细观她平生，少时为兄弟排挤，稍长，又入后宫。前有阿姊，后有小妹，与夫君有染。杀伐拼搏，却又儿女离心，被迫退位。你要说她如何天赐厚爱，我是不信。但我知道，她最擅长的，便是利用现有的筹码，步步为营，打出好局面。我觉得你也是如此。”
阿欢将我推开：“庸常之论。”起身向前，走得几步，转头白我：“谁要与她相比！”
然而嘴角，毕竟是真诚地笑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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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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