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的年纪,无论以前世或现世的眼光,人生都已过半,但于政治之道上,却只能算是个中学生——若是我的话,怕连中学生都算不上,至多是个小学生。因此一旦荷膺重望,不得不捏着鼻子,学习种种愿意或不愿意学的知识。
其中我所最不愿学,却又最必须去学的,便是告密。若在前世,班级中有谁是告密者,那真是人人得而弃之。但现在,自母亲开始的告密之风虽已寝息多年,流言蜚语,却依旧在宫廷之中穿梭,眼下还只似幽灵一般绕梁不绝,若是放任,恐怕很快便要如跗骨之蛆一样摆脱不去了。而要击败流言,一是无上的亲密和信任——这是宫中最稀缺最不可得的东西,也是我与李暅或母亲之间,永不可得之物,一则是流言自己——这倒是容易得多。
只不过,“打小报告”这件事于我而言,实在是有些难度,何况还是对李暅。
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求教阿欢,毕竟我身边人之中,没有谁比她更懂这些宫廷阴私了。谁知一向百依百顺的欢,却破例拒绝了我,央了半晌,也只将那修剪得很圆润的指甲点在我的鼻子上,半挑着眉,半扬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道:“我给你荐一个名师,保管一教就会。”
待我追问,却又不说,只叫我“等她消息”。俟我这几日抓耳挠腮之际,方轻飘飘叫人传一话,说要我去上阳宫钓鱼。
随着前去,径入长廊,不见母亲,却只有婉儿自自在在坐着。我似有所悟,将阿欢一推:“上官师傅?”
阿欢点头而笑:“上官师傅。”
我由衷地佩服起阿欢来——若叫我来想,我是一万个不能将“婉儿”与“密告”联系在一起的,但她在是非漩涡之中生存三十年,若说于“密告”二字不精通,那是绝无可能。也就偏偏是她这样让人觉得不可能的人,是最最适合我的。
阿欢已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体悟,颇有些自得地扬头,却还拍拍我的肩,如老夫子那般捋了捋下巴:“你上官师傅是聪明人……”
我道:“我当然也不傻……不会直接问她的。”
阿欢脸上益笑开来,指尖在我颊上一戳:“你不傻,只是有些痴气。”一边笑,却已上前,与婉儿寒暄。婉儿果然也似料到她会来,兴致勃勃,谈天说地,唯独不提朝中之事。
我们在水边聊了一下午,傍晚时,母亲吩咐,叫我们陪她用膳。
于是举一小宴,不分尊卑,只按家人之礼——合桌,用火锅,拣母亲与我们爱吃的十二荤十二素十糕点,并粥品等物,奉果酒;母亲与婉儿同坐,我和阿欢一左一右打横陪着,小奚、高金刚、王仙仙、王德在下,投签取乐。
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兴致虽还浓,不到人定,却已面露倦色,我们看婉儿示意,便都告退,母亲亦不多留,只挥手道:“多来些。”
婉儿趿着鞋送我们至殿阶,夜风凉爽,吹散酒意,也卷起她的衣袖与长发,阿欢饮多了几杯,歪扶着我看她,轻笑道:“武三思已去西京了——他可算是三朝元老,又是个男人,圣人看重,也是应当的。”
婉儿半迷着眼道:“古语云,疏不间亲。可真正争名夺分的,往往却正是同胞骨肉。”看着我笑:“离得远的,索性没有念想,也就安分。离得近的,见得多了,难免有心。所以柳下惠少,登徒子多。”
阿欢的笑容逐渐消失:“一母同胞,比之姨表,自然是亲的。”
婉儿颔首:“一母同胞没什么大碍,但若有女主当权的先例,难免便有是非。”
这下连我脸上的笑容都褪去了:“稚奴不是雄猜之主。”
婉儿瞥我:“若是雄猜之主,自然两面都会猜忌。若非雄猜之主,两面自然也都不猜忌——除非恰好戳中心事。”挥一挥手,道:“不早了,别过罢,改日再约。”
阿欢向她一点头:“改日再约。”扶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踏下台阶,乘上步辇。帷幕落下,一帐之内只有我二人时,方笑道:“你猜你阿兄的心事,是什么?”
我蹙眉:“是他被废那一次?”
阿欢摇头,斜倚向后,松开发簪——她本无盛妆,略加摆弄,头发便散下来,乌黑如瀑,酒后面颊,略飞红霞,两只眼睛却于黑暗中闪闪发亮:“再猜。”
我道:“是庐陵流落十数年?”
阿欢又摇头:“以前那是他的心病,但现在他富贵已极,所有缺的、欠的,都已补回来了。何况就算在庐陵,则天陛下也不曾太亏了他。”
我皱眉:“要么……是赵氏?”这实是久远的事了,连我都快忘记,李暅竟还有过一任妻子。可记忆一旦回来,便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现实曾有多残酷。
阿欢对赵氏的记忆显然很深刻,抿着嘴道:“你还记得。”
我垂眼:“怎么会不记得?”从阿杨到郑朗、郑博,再到守礼和武希孟,我所经历的死亡,竟也有数十起了。想起我曾亲眼目睹过的尸体们,想想宫廷中流过的血。那些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时不时会有短暂的忘却。就像是守礼那时候。那时候,我若能提前想起这些事该多好!或许我会对现实有更深的认识,或许我会更用力地去保护守礼。虽然结局未必有所不同,但至少我所能用来保护他的权力,会多一些。
阿欢一笑:“我以前很讨厌她,现在想想,要是她不死,该有多好。”
我的心猛然一跳,抬头看她,见她眼角泪光盈盈,想说什么,却也只觉无力——我总觉得,对阿欢打击最大的,是守礼之死。却没想到,嫁给李暅这件事本身,才是伤阿欢最深的——垂下头,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益发无力地倚在辇上,眼望顶帐:“你阿兄这皇帝虽做得不怎么样,却也是做了。失而复得,虽不十全十美,总也还是得;畏母如虎,但你母亲待他,却也是慈和牵念,悉心养育,从小到大,亲爱不缺;一个妻子,他本也不怎么喜爱,何况那又是被母亲逼死,是无可奈何的事;唯独守礼之死,出自他手,责无可逃。”
我的心发冷,连手脚都开始冰凉:“你是说……”
阿欢避开我的目光:“他的心病,就是大郎——或者是,不是大郎,而是他因为一时畏惧,草率逼死亲子这件事。这是他为人父为人君的污点,说不定谥号都可引此而定。”
我几乎说不出话:“守礼……”
“守礼,”阿欢笑得有几分凄凉,“我们的儿子,是我们的心病,也是他和韦欣的心病——或许还能成为武三思的心病。”
这是庆祝吴签入狱的更新,啦啦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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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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