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暅这厮，便如婉儿所说，既非雄猜之主，却也着实首施两端，本来听我们之言，将独孤绍与崔明德派去京师，执掌宫卫，实是我的大好机会。谁知这一阵子，又听了不知哪里的言语——不是母亲，便是韦欣——将武三思遣了过去。此人至西京，头一件事，便是与宗楚客勾搭上了，老狐狸本非忠直之人，我在时与我交好，我一走又与武三思如胶似漆，至于京中诸事，虽还没有大动，却先把崔明德的参赞之务剥夺，西京政事堂中，本是崔秀、崔明德与宗楚客，而今变成崔秀、武三思与宗楚客，武三思不必表，宗楚客仗着资历，隐隐地便有些凌于崔秀之上的意思——此尚是刚去时的势头，若不措施，崔秀之被排挤出政事堂，及独孤绍之被解兵权，怕都是眼前之事。
正思措施，倒是有一个机会，守仁之妾诞生长子，李暅大喜，亲赐名“绪”，赐物千段，宫中都在庆贺。我也乘便恭贺，顺便一提：“古法，天子之子，虽非长嫡，却也要分封历事。像周之王子，皆为公卿，捭阖公事，汉之封王，勤王参政，才有汉之四百年。我朝初亦有皇子视事之先例，只是先前宗室凋零，执掌不藩。阿兄子嗣丰茂，岂不更因之广封亲子、强干固本？”
李暅本来兴致极浓，听我的话，却有些讶异地看过来：“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的意思是，守仁也长大了，不能总拘在宫中、城中。要叫他历练历练——当然，这只是我一点愚见，还要阿兄定夺。阿兄？”
李暅显然是欢喜，却还背着手道：“你觉得叫他历何职为好？”
我努嘴道：“现有个西京留守的位子，先是太子去了，再叫他去，岂不正好？”
李暅一怔：“已经派了武阿兄去，还有你在，再叫他去，怕不大好罢？”
我笑：“正是有我二人在，才是给他练手的好时候。此外，阿兄意在还京，有个皇子坐镇，岂不最好？”
李暅显然已经心动，捋须不言，我道：“我也不是纯出于公心，只是可怜这小郎君，生时便受磨难，作为皇子，竟还没进过长安。我做姑姑的，有时想想，也替他不值。”故意叹息一声，李暅果然动容，却挑眉笑我：“我当你心中只有大郎、四郎。”自知失言，笑意消失，眯眼不语。
我横他：“阿兄从哪里听来的这话？我是阿兄的妹妹，几个小郎都是我的侄儿，同父之亲，于我自然都是一样的。”
李暅瞥我：“我倒觉得你与你阿嫂一向亲近，以为你只爱她生的那个。”
我道：“阿嫂是阿兄的正妻，我的正经阿嫂，不单我该亲近她，阿兄难道不也该亲近她么？但侄儿们又不一样，都是阿兄的种……”
李暅横我：“粗俗！”
我将手叉腰，对他做鬼脸：“我偏要说——都是阿兄的种，兄弟之子犹子，差不离也就是我的种了，我自然一视同仁。”顿一顿，又道：“横竖都不是大郎。”
提到守礼，李暅的脸便沉下去，想说什么，又不肯说，只挥手向我示意，想叫我闭嘴，我却偏要在他心上戳一刀：“大郎若在，阿兄说我偏心，我便认了——他是我亲眼看着、亲手带着长大的，偏心又怎地？可惜，唉！”只这一句，便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也就自然地任它落下。擦一两下，又道：“说起来，这些孩子中，还是守仁与大郎最像。”
李暅道：“你不过心里这样想，所以这样觉得罢了。我倒觉守仁与盼最像，守礼……不像。”挥挥手，道：“不要提这些陈年往事……”
我道：“要我不提也罢。只是想起来，我总有些疑惑——当年除了李旦那贼人，总还有他人罢？不然，谁敢谋害太子的儿子！”
李暅皱眉：“你多心了……”
我冷笑：“不是我多心。阿兄想想，当年名上是为了大郎，实际上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阿兄，为了阿兄这太子的位置？！要不然，大郎一向与人无争，怎么就平白被人告了？阿兄之慈和友爱，也是出名的，怎么就鬼使神差，中了这样的奸计，落得个迫死亲子的名声？守礼身死，东宫的名声受到重创，受益之人是谁？要说背后无人摆布，我绝不信。”窥视李暅，但见他面沉如水，却不再阻拦我发言，因整理字句，轻缓言语，道：“虽已事过境迁，但我觉得，阿兄登基之时日尚短，时局未必如眼前看起来那么好。若是为小事或自保而依附前朝之人，不深究也就罢了，但这等心怀叵测、手段阴毒之人，若是不查出来，放任他在朝中，难保日后不是一裴炎。”
李暅的手一抖，新得长孙的兴致已荡然无存：“我绝不能容此人！”看我一眼，道：“但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何追查？”
我笑：“阿兄不是叫婉儿理过阿娘那时的奏疏渊源么？此刻正好追溯——扯远了，守仁这西京留守，阿兄许是不许？他第一个为我李家诞育子嗣，总要有些奖赏罢？”
李暅看我：“你阿嫂……我说三娘，总以为你与她妹妹亲近，轻视了守仁几个，我前些时候也以为然。而今看来，却是我误会你。”
我斜他：“不怕阿兄说，要论亲疏，我还真与皇后亲近些，毕竟她与我同在京中这些年。但这些情分，如何能与家国宗姓相比？又如何能与阿兄和我的情分相比？”
停一停，道：“何况，阿嫂本是从我宫中一陪侍，若不是得阿兄的抬举，此刻还不知身在何方呢。我之本心，自然是以阿兄之心为心。阿兄爱守仁，难道我会不爱他么？”
李暅为我所动，将我的手一握，笑道：“兕子，还是你体谅我。”叹息一声，又道：“你那韦欣阿嫂，样样都好，但识见阀阅，却远不及你阿嫂，更别提你了。也不知他京中韦氏是怎么教的女儿，崔氏正妻之女，却教得眼界浅薄，为着个守仁，日也哭，夜也闹。闹得我头疼！倒是阿欢……”
他忽地止住：“出我之门，可不许再说什么你宫中出来的话了。阿娘阿耶当年怎么吩咐的，你都忘了么？”
我对他笑笑：“自然是只和阿兄说的。”
他满意地笑起来，我倒是不大满意，但目的达成，也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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