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行露(七十二)

“书信至。”夜叉奴掣着信,轻轻地进来,一向无表情的面上也露出些不解,倒也不说什么,将信呈到韦欢手中,又蹑手蹑脚地退下——毕竟年岁还不大,再不动人情,遇见太平一日四封的书信,怕也为难,何况这情形已经有小半月。

不过这也不怪他,太平这厮之无所事事,连韦欢也忍不住要摇头,拈起书信,掂出厚薄,嘴角弯弯地勾起,迅速拆开,看见那一沓黄纸,笑容益浓,却叹息一声,嘟囔了一句:“你倒是击壤鼓腹……”言之未毕,目光落在第一句上,竟失笑出声——那厚厚一沓信纸,上面第一句便是:“击壤鼓腹,原是这般滋味。”画一小人,横躺于榻,大腹便便,一手抚于腹上,一手支颐,手中执一物,不知是投壶,还是击壤,还是简笔勾勒之误。

原本只打算扫上一眼,现在却不禁停了笔墨,将信细读。还是这几日一贯的无病呻吟,说起某家喝酒某家看戏的闲事,带几句守仁的行踪,附带几句无关痛痒的颂圣之语,名义是给阿思的,因此文字都浅白,又画了好些画,最后一句,还嘱咐阿思拿几件穿过的衣裳寄过去,好让她体会慈母思女之情。一句“娘娘思奴欲死”,却不知是认真写给阿思,还是借阿思之口写给韦欢,总之这等字句,令韦欢也不觉飞红了两颊,将信一挑,除去给阿思的部方,都点在灯上烧了,犹豫片刻,将写着“思奴欲死”的那一页也烧去,提起笔来,回得一句:“颇有进益。”唤来夜叉奴,命收拾几件阿思的衣裳,连这没头没脑的四字一道回过去,复又专注于笔下。

为着回京之事,诸天神佛,都使出浑身解数,钻营委取,关节不仅递到了西京,也有不少送到了韦欢这里——李暅一意宽仁,不管有地没地,有钱没钱,一意恩准,制旨并下,常有冲突重复之处,他又不欲此事经台阁,竟都丢在韦欢这里。能到皇后案头,自然都不是等闲人事,况又有韦欣和守仁从中作祟,必要慎之又慎,平衡折中,不可漫失了人情。一来一去,事务剧繁,数倍于往日。而始作俑者李太平,人在西京,名为镇守,身荷重任,却只顾优游宴乐,写上些没用的儿女情长,全不知为人分担。最可气的,是她麾下颇多文书,不似韦欢这里文学疏散,乏人可用,却全未用在正事之中,而都在为她讲解这些乱七八糟的典故上了!

因此虽是既定之策略,韦欢也不免咬咬银牙,把书判之字写得勾连挑溅,几带出杀伐之气,写完再看一轮,略无遗漏,交人递送李暅。夜已深沉。揉一揉疲惫的眼,回到寝殿,只见阿思合着衣,横趴在榻上,不动声色地将侍儿一瞪,几个女子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大娘子不许打扰皇后娘子,又不肯睡……”

只这一句,阿思已自梦中惊醒,眼还没张开,嫩嫩便喊:“祖母。”

韦欢柔声道:“叫舅母。”

阿思嘟着嘴,不大愿意,却也爬起来,搂着她,亲一口:“抱!”因为眠浅,两眼还闭着,头一歪,就在韦欢肩上打起小呼噜。

韦欢抗着她,走两步,尤听她模模糊糊喊:“娘!”拍拍她的背,道:“你娘在西京。”

阿思睡得迷糊,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口水流出来,润湿了韦欢的肩膀,等她抱着自己坐下,却忽地反应过来似的,向后一仰,嗷地要哭:“娘!”

韦欢忙道:“白日说好什么来?今天也要乖——不乖,不给你讲故事了。”

小姑娘的哭声便卡住,眼皮沉重地张起一下,又闭上,抱住韦欢的脖子,头沉沉地靠着:“猫猫!”

“嗯,我们说猫猫的故事。”韦欢抱着她上了床,一面拍,声音变得更温柔,“山中有虎,自尊自大,危害一方,有群猫居于山下,苦虎久矣……”才开个头,忽听远处有人报:“圣人来了。”眉头微蹙,将阿思交予乳母——幸而小家伙已经困极,任乳母们抱持,也不哭闹。

等人将阿思抱走,李暅已登殿入内,着一赭黄衫子,披散头发,见了韦欢便笑:“少见你这模样?”

韦欢挑眉道:“什么模样?”

李暅笑道:“像个慈母。”笑意微顿,却又笑道:“什么故事?我倒想听听。”随意坐下,取韦欢的茶来用。

韦欢忍住阻止之心,垂下眼道:“随口编了哄骗小儿的,没甚么值得提的。”

李暅揽住她的手:“我倒听说,你随口编了哄骗小儿的故事,颇具哲理。”

“哲理?”

李暅笑道:“说是群猫齐心,群策群力,示以骄敌之计,最终打败暴虎,扫除一霸。”将她牵向自己,欲使坐于膝头之上。韦欢挣脱他:“夜已深了,陛下还不安寝,却来听小儿的睡前故事。”

李暅道:“你不也还没睡么?”便想来勾韦欢的头发,被韦欢避开:“我阿姊……不方便?”

李暅一怔,却更高兴:“你这是……埋怨我?”

韦欢心头恶寒,低眉顺眼道:“臣妾侍君,怎敢以嫉妒见望?明日是常朝之日,这么晚了,陛下还不安睡,臣妾只是担心伤了陛下玉体。”

李暅笑道:“不妨的。”因韦欢坐在一侧,便自起身,围拢靠近:“我也许久未同你亲近了。”

韦欢手一抖,斜眼将他一望,不动声色地挪开半步:“陛下……有事咨议?”

李暅几经挫折,到底有些不耐,将她一瞥,道:“四娘莫不是有什么不方便?”

韦欢道:“没甚么不方便,不过陛下来寻臣妾,一向是有事才说事,无事……妾心不安。”

李暅强笑道:“你我夫妻,也不是时时、处处都要讲那些前后的事的。”

韦欢道:“陛下是皇帝,妾是皇后,帝后之间,岂是寻常夫妻可比?”

李暅皱眉道:“罢了……我本是想来看看你。”瞥韦欢一眼,道:“顺带着也有些事。”看韦欢不言,停一停,又道:“人人都在向朕要田宅,你阿兄那里,可有什么请求?”

韦欢道:“阿兄自陈福浅德薄,身居高位,已心不安,不敢再有需索。”

“你几个侄儿,都到了婚龄了罢?有无第宅安置?”

“都有置办,足以安身。”

李暅咳嗽一声,道:“但他毕竟是你阿兄,皇后之族,住在那样的地方,怕是……不大体面。”

“陛下的意思是?”

“朕拟为你阿兄赐爵,并赐甲第一区……”

“圣上!”韦欢忽地扬起了声音,将早已写好、预备多时的奏疏抽出来,递到李暅面前:“说到这个,妾有一疏,进言。”

李暅吓了一跳,迟疑地接过奏疏,却不翻看:“是为何事?”

韦欢跪伏在地:“臣妾既为皇后,即是陛下之妇,太子之母。当以夫、子为念,宗庙社稷为本。自汉以来,外戚便是祸乱之源,妾愚以为,本朝也当吸取前因,摈弃外戚专权之弊,斥退群戚,重用宗室,而非徇私起念,因一家之私利而妨害朝廷公器,使陛下恩荣于妾一家,而纵枉于朝中风气。因此,妾之愚心,恳请陛下,勿因皇后之故,加恩妾之兄长、从兄。更不要提田舍、第宅等俗物了。”

李暅的脸微微发红,摸了摸胡须,讪笑道:“你是皇后,朝廷本有惯例,稍加荣恩,又能怎样?何况你阿兄朕也深知,是个本分人。”

韦欢朗声道:“阿兄是本分人,但朝中诸臣,可不是个个本分。妾那些亲朋,也不是都能安分守己的。妾之本意,是不想陛下开这等风气。再说,阿兄自己,也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不敢再奢求富贵。”

李暅有些不悦,负手道:“多少人求恩典而不得,朕欲给你恩典,你却不要!”

韦欢道:“正因为多少人求恩典而不得,所以妾更不能徇私枉法,开此先例,使人人争名逐利,妨害陛下令名。”

李暅耐着性子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呢?”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呵。”李暅忽地站起来,进来时满脸柔情,此刻却只见一腔厌烦,“韦欢,你……实在不是个讨喜的女人。”

“妾是皇后,所为该当皇后之重,而不是曲意奉迎,陷陛下于桓灵。”

没有回答,李暅踏着不甚愉悦的步伐,哒哒哒地走了。

韦欢沉静地等脚步声远去,连仪仗的声音也远了,才缓缓起身,步入内室,来到阿思身边。小家伙早已熟睡,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流着口水。一手却还紧握着太平给她做的旧玩具,一个毛绒绒的小猫。就是这个小猫,启发了韦欢的灵感,为阿思现编了群猫驱虎的故事——虎虽悍猛,却也经不住群猫之奉承,经年骄奢,虚度光阴,终致疏忽身死;群猫虽小,但若能虚心设计,狡言诡饰,却也足以引虎入彀,一击必杀。毕竟时间是在猫这边的。

只不过,等待的时间,总让人觉得格外难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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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行露(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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