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的回信总是很简短,信上常有或深或浅的烛泪,有的沾着佛香,有的沾着茶香,有的则是她着礼服时常佩之香,可见她最近实在是忙,与我回信,几乎是随时、随地一写。认真说来,我不该总是这样任性,一封封地用这些琐事打扰她。但若不这样,却又怕她看出来我病了。
在一起时,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那些细微的体贴,无处不在的关怀,像是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关爱,将我完全包裹,沉溺于中而不知。这一年聚少离多,食饮起居,略不及以往,却也只当自己还和以前一样,所以独孤绍出那个馊主意时,我不假思索地便同意了,寒秋夜里,在外受了一个时辰冻,回到屋中,便觉周身无力,次日发热,心口隐隐作痛,当夜,高烧抽搐,几次昏厥。要不是崔秀连夜请了位相识的神医来,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
幸运的是,我的笔锋并不以遒劲见长,再托辞以饮宴醉酒,阿欢暂未从书信中看出异常——当然,这也要得益于兰生、仙仙还有崔二等人的集体隐瞒。鬼使神差般,此次来京,随行的多是我从前的旧人,留在洛都的,只有宋佛佑,以及阿欢遣的几位女史。
颇有进益。
阿欢最新的书信展开,只有四个字,几乎是近来最短,令人喜悦的是,这回信上是安息香的味道,想必她看信时,已准备安寝——她睡得实在是太少,遣回去的女从说,每次不是天未亮、宫门甫开时,便赶着宫门落锁的时辰被叫进去问话,而且每回阿欢都着着浓重的妆,且无一次着便服——她大概不会像我一样,睡着时也把这些信揣在胸口,但睡前看了我这些文字,是不是至少会有个甜美的好梦?
可惜她不曾如我的愿,送她的衣服来,哪怕只是一件。到我手的都是阿思的小衣服,还有一个小玉佩——我忽地清醒,将玉佩挑出来,细细一看。
不过是寻常内造的佩,做工精细,但对皇后来说,算不得什么珍品。却被仔细地包裹在一个小银盒中,里外锦袱七重,又塞着小珍珠填挤。看得出来常被摩挲,玉已圆润如珠,略失了原本的棱角,样式已有些年头,至少也是麟德年间的旧物。
麟德。
我想起这美好的年份,记忆里都是那一年水玉阁氤氲的香气。将玉贴进心口,温软得像是阿欢的怀抱——这无疑是她的东西了,说不定原本是我的东西。再想一想,她的我的,又有什么相干?
绣帘掀动,是独孤绍猛地冲进来,将我吓了一跳:“今日狸奴有事,我替她来侍奉你。”
我翻了个白眼,将玉佩贴身收好:“你不当番?”
“旬休。”独孤绍口齿甚粗豪,到得近前,举止却出人意料地精细,端上一份食盒,打开,里面稳稳的四菜一汤一粥,汤是药汤,用的是那位薛神医的药方,菜是素菜,按崔明德的叮嘱,合了所有我府中能找到的蔬菜,粥是肉粥,也合了几样肉在内,都切得极细,炖得烂化了,撒着胡椒。还有一份丸药,被粗疏地丢在一旁,我瞥独孤绍,她将嘴一努:“晋王找高僧寻的丹药。”
“不吃。”我头痛地向后一仰,这厮却不顾我的意愿,砰一下跪坐在我床前,端起药汤,递到我嘴边:“不吃丹药,喝药汤。”
“不想喝。”
独孤绍晒得黝黑的脸上漾出淳朴的笑,衬得她的牙齿白闪闪不怀好意:“你猜狸奴为什么要叫我来?”
我将眼一转:“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叫我装病……”
独孤绍竟不心虚:“我说装病,谁知你大半夜跑出去受冻——说起来,你干这事,倒是挺熟练的。”
我不觉有些尴尬,两手将药端起,一饮而尽,倒是不苦,甚至还有点好喝,只是独孤绍总喜欢按她的食量给我配膳,每回都将我撑得够呛——果然,这厮看我喝完汤,顺手就把粥递来,菜是她夹的——所谓“侍奉”是也,我已全然无心思念阿欢,只能穷尽智计,扯开话题,以免被这糙娘们活活塞成肉鸭:“你最近越来越闲了。”
独孤绍笑:“罢了一门,当然闲了。”
“又是武三思提议的时候?”
“嗯。”
“宗楚客呢?”
“老狐狸,晋王说什么,他就从什么。”
“守仁?”我撇嘴,“他能说什么?”
“说的可多了。”独孤绍不为我所惑,手脚利落地把一大口菜塞进我的嘴里,“我以前都不知道,两京韦氏,有这么多亲故。”
“京都韦唔,去天支吾。”我的腮帮子里塞满了菜,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只好暂停转移话题的心思,费劲吞咽。
独孤绍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等我这一筷咽下去,又塞了一大块进来:“你那好侄儿,倒是无师自通,这一会就已经知道广施恩泽,笼络人心了。就是挑人的眼光不大好,我看他荐进千牛的几个人,怕是粮草几何都算不清楚——别抿嘴,好好吃。不然就让阿元进内院伺候你。”
我瞪眼,费力地咽下又一口菜——崔明德的厨艺再好,也架不住每天吃一样的东西——被动地听这厮絮絮叨叨:“我看这局势,说不定没两天,晋王和梁王,啊不,现在不是梁王——咳,总之武三思就要写信给你那好三姨了。”
我差点一口菜喷出来:“三……三姨?”
独孤绍对我眨眨眼:“妻之姊妹是为姨,贵妃行三,是三姨,没错罢?”
话这么说倒也没错。我决定暂时原谅她粗鲁的填塞行为,多吃两口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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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三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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