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青梅(二十九)

窗边又结了寒霜。阳光透过霜花进来,看起来温暖又明亮。但一旦将身子探出去,便觉寒气阵阵侵来,习惯如崔明德,也不禁于暖意间伸缩纠缠,半晌,还是喊:“秀奴。”

秀奴在门外应声,笑意吟吟地进门,卷进来一阵寒气。崔明德虽身在被中,却也忍不住更缩了一气,嘟哝了一句:“冷。”

秀奴将衣裳与暖炉熟练地塞进锦被,笑道:“将军都已练到赤膊了。”

崔明德不悦:“我自有我的时辰。”

秀奴笑不言语,低头时鬓边有一道白光,崔明德初以为是阳光,细一看,却是一根白发,再细看时,不是一根,是一缕,几根白色,间杂几条灰黑,眉头一皱,喊:“阿秀。”

秀奴应一声,道:“用妾身伏侍么?”

崔明德摇头,咬了牙,从被窝中一蹬而起——难为独孤绍这许多年,日日清晨,都起得如此果决——迅速地裹上棉衣,待身上暖了,才又从容下地,行至妆台,秀奴已然跟随至此,笑着替她梳头束发,崔明德自镜中看她,又看自己,秀奴见她出神,停手道:“娘子?”

崔明德偏头:“你今年,四十二了?”

秀奴道:“四十又五了。”

崔明德抿嘴:“就内人中,也不小了。”

秀奴笑:“娘子要给我说亲么?”

崔明德摇头:“我又不是长乐,到处与人保媒拉纤。”

秀奴抿嘴直笑,继续换了篦子,与她通头,崔明德想自镜中看自己的头发,却看不清,斜过头,又唤:“阿秀。”

秀奴道:“在。”

崔明德又无言语,等束好了发,穿着停当,缓步出门。独孤绍果然已经练得满身是汗,将两条膀子与两腿都露出来,中间只有一件单衫、一条犊鼻裤——连足衣也未穿,不过是一双赤足,踩在麂皮靴中,那靴中显见得也灌了汗水,每踏一步,都见滑动,独孤绍却将这滑溜当作练习,腾挪雀跃,扭动不停。

崔明德看得摇头,张口欲言,不愿做那长舌之妇,便转眼去看上面——今日执的还是那吴钩,打磨得闪闪发亮,旋转闪烁,好一派虎虎生威。看得入迷,打个喷嚏,不觉紧了紧衣襟,独孤绍方才惊觉,一个回身收了势,唤人去拿斗篷。

崔明德道:“我无碍,你不要湿漉漉地站在外面。”说话之间,秀奴却已将两件斗篷都带到,一件大的向独孤绍一丢,一件小的替崔明德披围,独孤绍一手接住,拱手:“多谢。”

崔明德欲要瞪眼,独孤绍早笑嘻嘻执她手道:“进屋说。”扯她进屋,胡乱擦洗、更衣。崔明德凝视着她结实的身体,那身上汗津津仿佛涂抹了油彩,将手抚上她鼓鼓的小腹,指尖触碰着虬曲之处,良久,方道:“你年少游历,广涉博收,但武勇之事,还是精于一门为上。”

独孤绍将头别过去,笑道:“打仗在韬略,在筹谋,几时听过靠将军冲锋?强身健体罢了,练什么不是练呢?”

崔明德蹙眉,伸手把她一拍,道:“耐心些,会有时日的。”

独孤绍努嘴:“我知道……”话音未落,门口执勤的卫士箭一般蹬进来:“长乐公主来了,仪仗周备。”不觉一怔,转脸看崔明德,崔明德垂眼,拿肘轻轻顶她:“穿衣服去。”

独孤绍呼啸一声,鸿雁般飞跳着入内,崔明德不觉摇头,嘴角却也一笑,转过身,对镜照一照,又将头发与袖、衽处看一看,独孤绍已穿着官服出来,再替她看一遍,独孤绍也将她打量,一面笑:“同是朱服,你穿就这么好看。”

崔明德:“我不像你,在外风吹日晒。”脚下不停,已与独孤绍迎至中门,对舆行礼。李太平于舆驾上端坐,口中笑道:“来得太早,扰了你们。”

独孤绍甚机敏,笑道:“公主睿驾,迎之不及,怎敢说扰?”按礼节迎人入内,李太平始终端坐,舆至正厅,方扶着下来,崔明德与独孤绍互看一眼,让在主位,李太平亦不推辞。

算算时辰,当是宫门一开便出门,又是亲临别邸,显有要是,礼节往复,却偏偏一丝不漏。寒暄片刻,独孤绍终是有些不耐,笑着道:“公主所来……”

话方出口,崔明德打断道:“阿绍新琢磨了几种阵法,公主想看看么?”

独孤绍一怔,默然不语。李太平略一迟疑,笑道:“是什么阵法?”

崔明德笑看独孤绍,独孤绍又一怔,道:“总要几十人演练,屈公主移步演武场,我集人来。”

李太平挑眉:“需要多久?”

崔明德看独孤绍,独孤绍略一迟疑,方道:“唤人倒快,演练要些时候。”

李太平的脸色便有些不大自然,口中还道:“横竖无事,看看阿绍你的新发明也好。”

独孤绍神色自若:“其实狸奴说错了,不是几个阵,总共是六十四个阵,自阴阳八卦推演而来。想当初文王演《易》……”

“阿绍。”李太平端不住,自席上站直,“你也与我来这些虚话。”

独孤绍笑嘻嘻:“公主误会了,这不是虚话,而是推演源流,想文王演《易》……”

李太平忽地叹了口气,又坐下去,将那长公主的紫袍掀起,盘起腿,抿着嘴,别过脸,道:“昨夜陛下……去了含凉殿。”

一阵寂静。虽然早已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回,崔明德的手却还是抖了抖,回想起韦欢那张脸,扭头去看独孤绍——不出所料,独孤绍嘴角耷下,说不出话,崔明德苦笑着垂眼:“圣驾还京,宫中大黼,我们未蒙圣恩,不能与此盛事,但以贱妾之心料之,想必,极尽欢庆?”

李太平脸色发灰,嘴角扯起,咬牙切齿地笑:“是啊,极尽欢庆。”

无人发声。只有窗外的风吹着,仿佛在嘲笑这一种苦难,以及把这一切当苦难的人们。良久,又是崔明德开口:“圣人恩爱,琴瑟和谐,是我国家之幸。”

独孤绍的手抖了抖,不大自在地叫了一声:“狸奴!”

崔明德无动于衷:“独孤绍,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独孤绍闭了嘴,去看李太平。

李太平脸上还是带着笑,只是眼睛眯起,盯着崔明德看:“帝后恩爱,自然是国家之幸。”

“公主来这,就是为了向我等宣示陛下与殿下的恩爱?”

李太平却镇定下来:“倒也不是。”喝一口茶,对独孤绍道:“昨夜趁着酒兴,我作了一首诗,誊录之后,忽然觉得很适合你,所以清早出门,与你共赏。”

独孤绍道:“什么诗?”

李太平却拿捏起来,喝一口茶,笑:“不如移步演武场,你演你的阵,我写我的诗,如何?”

独孤绍轻咳一声:“天冷,那地方冷风飕飕的,不如移步暖阁,小酌一杯,如何?”

李太平道:“那岂不是看不了你的新阵法了?”

独孤绍挠头:“阵法什么时候都能看,诗兴不可扰。”

“也好。”李太平笑看了崔明德一眼,这一眼竟使崔明德生出些许警醒:“我叫她们设纸笔,恭聆大作。”

“不敢,不敢。”李太平口虽如此说,面上却露出些许自满之色。崔明德向独孤绍望一眼,这厮却没领悟她的意思,赧然落后,吩咐人上茶上酒,心中叹息,不动声色地引李太平向暖阁而去,斟酒,设宴,府中无乐舞,便亲取了一盏琴来,操一曲《颂圣恩》,听李太平取了笔,一边写,一边吟: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只两句,独孤绍的眉便扬起来,崔明德稳稳地拨弦,听下面: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独孤绍一拍手,从座上跃起,回头叫她:“狸奴,你看……”

崔明德漠然:“不合格律。”

李太平泰然自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怎的又起一处?”

李太平自顾自吟诵:“……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独孤绍不自觉跟着吟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崔明德抿嘴,续弹琴弦,恍若未闻。

李太平写完,却倏地将笔一丢,叹道:“可怜白发生!”

独孤绍自失神中惊醒:“可怜……白发生。”

“可怜白发生。”李太平离了席,踱至崔明德跟前,看着她:“姜太公七十而有文王,他倒是谋臣,七十也无妨。可想想廉颇,想想冯唐,想想李广……却不知我大唐,能有几个飞将军?”

崔明德依旧不动,将一曲谈完,琴向前一推,两腿盘起,手垂在膝:“公主有何筹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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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青梅(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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