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绍右手紧握,整个人笔直地站着,神采奕奕地盯着我,眼中有光。我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微微偏头,假作镇定地看崔明德:“没什么筹划,不过一腔热血,想听静善你的指点。”
崔明德便直身端坐,刚要开口,我抬手打断她——母亲教会我,这动作很不礼貌,却很有用——笑:“我这有份名单,请你过目。”袖出一札,递与仙仙,仙仙双手收过,递给崔明德。
崔明德并不便接:“恕妾愚钝,未知公主之意。”
我笑看阿绍,她脸上的红潮褪去,手松弛下来,抿嘴看我,崔明德虽目不转睛,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看我。母亲总说阿欢是自作聪明,可依我看,崔明德才是自作聪明——可喜我竟也有如此评价崔明德的一天,可悲我与我的朋友们之间,也不过如此。我起身,执起阿绍的手,她的身体便又绷起来,先有些迟疑,片刻后,却又垂头,仿佛天马回首梳理自己的鬃毛。小时候,我也曾有一匹天马,我本拟送与阿欢,却一直没有机会,后来它平安地在马厩里老去了,肥肥胖胖,大腹便便,阿欢说我暴殄天物,后来我便不怎么蓄马,倒是阿欢,近来迷上了收集好马——可收到了,却并不能恣意地骑乘。
阿欢,阿欢,阿欢。我失神地想她,又看阿绍。她真高啊,挺直得像一棵树。这棵树在都城里许多年了,一直成长着,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能生长在她该去的地方。富贵,官爵,她都有了,但不知是否真是她想要。
就像我的欢,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困守在她们的城墙中,仰头,枯守着天空,想象着宫墙之外的景色。
我笑:“总有人劝我,要提防你们。”松开阿绍,看崔明德:“尤其是你。”
崔明德泰然自若:“妾何德何能……”
我打断她:“我知她说得对。”自仙仙手中接过名单,丢在崔明德手上:“这是我连夜梳理,自我府中递出去的,吏部守选名册。”
崔明德方有些吃惊,眼向内一扫,不言不语。
“粗算之下,我的门中,十之三四,与你,或清河崔氏有关。”
崔明德哂笑:“公主倒将这些细小事都留意得清楚。”
我道:“我不像你们,我笨。笨人要做笨功夫。所以从我这里出去的人,还有事,我都记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当然,我用的记录方法,旁人轻易看不懂。”
崔明德挑眉:“但有人能看懂?”
我笑而不答:“清河崔氏,不愧是千年大族,累叶繁盛,能人辈出。只是不知为何,你和崔秀,所荐之人都不多。更多的,还是阿绍那一头。”
崔明德淡然道:“独孤绍是独孤绍,我是我。”
“若算上阿绍,就不是十之三四,而是十之五六。准确点,是百之五十七。”
崔明德终于闭了嘴——大概对任何人来说,十之五六都是个恐怖的数字,反倒是阿绍饶有兴趣地看我:“公主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我道:“仅按数字,我的确是该提防你们。这也是为何我要做事,得先到你们这来。”
阿绍像是明白了一般,饶有兴致地接口:“但是?”
“你知道我和你一样,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弯弯绕绕,但若为了成事,也不得不参与这些弯弯绕绕。”
崔明德嘴角上挑,脸向外转,我假作不见:“但同样一件事,你做,我做,她做,各有各的做法。同样的弯弯绕绕,有人欣然与之,为了弯弯绕绕而弯弯绕绕,有人却心存畏烦,只做最不得不做的那些来应付差事,还有人首鼠两端,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不给个明白。”
阿绍有些拿捏不定地瞥了崔明德一眼,不说话。
崔明德冷笑:“公主这话,才叫不明不白。”
我笑:“恰恰相反,我正想将事情交代个明明白白。”坐回去,喝一口茶,看崔明德:“还记得么?你我年少时,有一回,我想请你替我写一奏抄。”
崔明德不接话。
“你先不肯,后来肯了,因为你没办法。”
“现在与那时当然不同,你自有你的办法,而我亦有我的办法。”
“但现在与那时又有相同——你与我早已绑在一条船上,任谁看见,都觉得我们是一处的。你,阿绍,我,阿欢。无论彼此之间如何,世人都知,我们是一起的。”
“既是一起,那便要同心协力。没有说一个人向左划,一个人向右划的道理。”
“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提醒我提防你们,我却依旧愿意信赖你们、提拔你们的人。‘我们’,是一体的。”
阿绍的脸上又泛起红潮,轻轻叫了声:“公主。”
我看她:“你从长清之时起,至今多久了?有二十年罢?二十年间,除了长清,除了大斗拔谷,还去过哪里?翻遍史书,可有只打过两次仗的将军?”
看崔明德:“你在内廷,又有多久?曾经长伴帝侧,与闻机要,而今呢?而今的军国之事,可还有你参、议之分?你们对镜看看,是不是‘可怜白发生’?而这样的日子,何时又是个头?”
崔明德道:“总要等待时机。”
“没错,总要等待时机,可一直等,一直等,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倘若时机一直不到,我们就一直这样等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等到割完,怕也差不多了?”
崔明德不说话。有时我觉得,她就是太聪明,聪明人,总是瞻前想后,顾虑太多,所以成不了事——虽然我这样不聪明的,也成不了什么事。苦笑一声,向阿绍道:“诚然,我若真想让你们替我做事,那有得是手段。但我以朋友视你等,所以不愿以势相压。我更希望做个赤诚君子,就如阿绍你。”
阿绍动容了,却还死抿嘴,不说话,我也不期待她立刻许诺,毕竟此事的关节,终究是崔明德。而我虽口中说得坦诚,毕竟也是心机用尽,未必便哄得过崔明德——谁能相信,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真心的,但在算计阿绍时,我也是真心的。
有一阵子,我们谁也不说话,屋中只听见炭火扑扑燃烧。仙仙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叫她在场,也是我刻意的。用时才知道,我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
但小也有小的好处。
“须出奇谋。”这么巧,崔明德忽地也说了这句话,抬起头,看着我。
我道:“洗耳恭听。”
她摇头:“等我些时日。”
我有些失望,却还是点头:“好。”起身,看阿绍:“你那军阵,是真是假?”
阿绍挠头:“也有几种……”
崔明德撇嘴:“公主这诗,是真是假?”
我微笑:“当然是真。”
崔明德一笑。阿绍却也笑一下:“我信是真。”
我被她这么一夸,倒不好意思了,刚要解释,崔明德以眼斜她,阿绍挺胸道:“韦四做不出这样的句子。”将我肩头一捶:“这气魄,当是你。”
我被她闹了个红脸,支吾道:“既如此,明日宫中再见,共议大局,如何?”起身欲走,崔明德在原地掐来掐去,忽然道:“大局……当在太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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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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