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回在我的臣下那里参加这种宴会。看似正式,又十分随意,看似随意,却又十分慎重,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童年的某一时刻,珍爱的玩具突然变成了破烂的木偶。而这臣下还是阿绍,细思想来极正常,却又极不正常的阿绍,这使那种在放纵与矜持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徘徊的感觉更加强烈,也使这宴聚的时间巧妙地卡在了回宫的点上。
我饮了酒,醺醺然却又十分清醒地回了宫,沿途展望路边的风景,看不出新朝返正、圣驾回京,却觉得比先还更萧条些。
那些偷偷开在里坊的小店,墙头上钻出的模糊招牌,都因元日与上元的缘故被拆了,上元的灯架已经支起来,灯也提前点着。我的好阿兄一向是不爱惜钱财的,一意地只要浩大,所以灯盏们将从十二月燃烧到二月,上元那几天,还将别有铺陈——他本灵光一现,还将放宫人去看灯,这念头为阿欢所谏止,现在想来,我们或许不该劝谏他。
车辘辘地进了宫,直进了宫门,换辇之后,又换了舆。这是我的特权,据说——仅仅是据说——为了使这特权不那么显眼,李暅又将它赐予了两个女儿。王德亲迎我至阿欢寝殿,阿欢已经除了装饰,披发在镜前坐着。听见我来,也不回头,只是喊:“太平。”
我应一声,走过去,自然地为她梳头。她的头发已经一半枯白,有些是新近白的,有些是旧日里白的。一缕一缕,散在肩上,我的手穿过她的颊,向上,抓起白发,嗅一嗅,丢开。玉梳轻柔地划过她的头,她闭上眼,抓住我的手:“如何?”
我叹息:“武三思要阿思。”
阿欢的手微微地颤抖,却并不震惊:“你答应了?”
我不说话,她的眼抿住,嘴也抿住,片刻后,方道:“从前我总嫌你愚顽不知变通,而今……却更希望你不要变。”
我道:“我变聪明了,不是好事么?”
她不说话,眼泪自缝隙中淌出来,滴在我的手上。我继续为她梳头,仿佛讲故事一般将这一日的活动道来:“我本以为他会提盼,谁知却是阿思。我先应许着,又去了阿绍那里。崔明德、崔秀、崔定、独孤美娘、骆逢春、乙弗吕东、独孤忠、独孤敏、独孤绍在。我们叙以朋友礼节,各称字辈,独孤美娘给自己起了个号,叫六福——你知道么,在我们神仙那地方,有个卖首饰的铺子,姓周,叫周大福。说不定以后她也可以开个铺子,叫做独孤六福。说起铺子,奉天局近几年不大听人提及,好像不怎么挣钱的样子。若是没人要了,我还把它捏回手里是正经。以后花钱的地方想必很多。对了,我们席上喝了一种新酒,崔氏自己酿的,唤‘竹林散’,碧绿碧绿,清甜清甜,比宫里的好,改日叫她送几坛进来,给你尝尝。”
我小心地看她,她睁开眼,泪眼婆娑地向镜中看我:“好。”扯下嘴角:“来来去去绕不开吃喝,怨不得大饼脸。”
我笑:“大饼脸怎么了?大饼脸说明真乃我李氏的种!想那齄鼻子王慧龙,号真贵种,他们崔家,长得是不是都一模一样,这瘦条子崔,也真是清河崔!那我们李氏,都是大饼子脸,倒也不妄,此后天下该以大饼脸为荣。阿思若生孩子,也是大饼脸子,富贵。”
阿欢又扯了下嘴角,笑不出来,抚上我的手,却道:“少喝些酒。”不似她平常的凶悍,却透出别样的温柔,我的心又酸又软,含泪笑道:“没喝几杯,你看,梳子还稳着呢——总之喝了酒,大伙谈笑。独孤六福,先提婚姻事。她带着孙儿,乙弗吕东,模样倒是好看,望着也机灵,就是有点像高丽人,家世也低了些。她许字时,元康公功名还不显,可惜了。不然独孤家的种,也是极好的。唉,我怎么也说些王侯将相种不种的话了!不说不说,该打该打。”
她还是笑不出来,但眼泪却已缓了:“我们黄犊子韦的种也可好呢,眼细眉长,多少人求不来。”
“是是是,你们家的眼睛,勾魂摄魄……”我不知不觉地望进镜子,看见她的眼睛,模糊中苍老的脸色,粉也压不住眼角的细纹,但那眼中还有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光。我突然想拉住她,在露天中自由地奔跑——抛去一切束缚,甚至是衣衫鞋袜的束缚,而且也不做什么,仅仅是奔跑。披发、跣足,只有手覆盖于彼此的手上,联结彼此。
我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她伸手碰碰我,问:“想什么?”
我摇头,只是看她。她误解了我的意思,疲惫地摇头,道:“我有些累……”
我转到她跟前,弯腰,亲吻她的眼睛。眼皮上还湿润着,带着些咸苦的味道。起身时擦过发丝,嘴唇上有粗粝的摩擦感。再起身,她看我,似有无数话想说,最后却只道:“若未记错,武崇训与淑柔的婚期,是在四月。”
“四月十八。”据说是太史局卜出来的百年一遇的好日子。
与我心有灵犀,阿欢也抬头,扯起嘴角——这回终于是笑出来了——道:“百年一遇的好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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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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