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进了宫。
母亲还是闲着,从元月到二月,热闹了好一阵,二月万寿之前,母亲流露出要让阿思许武氏的意思后,便仿佛没什么事一样,宴请渐渐地歇了,万寿节草草地过,李暅的十日一朝,虽还继续,但与母亲的交谈,便只限于公事了,这倒让母亲松了口气——不是世上每个母亲,都愿意留意自己儿子的脸色,时刻奉承着自己儿子的心情的,何况是母亲。
我倒是越来越悠闲,越来越有空,日日都跑到她这儿来,喝一壶婉儿沏的清茶,吃几个她爱的、甜腻腻的果点。婉儿也像是想开了一般,每天都悠悠闲闲地,不是在钻研药膳,便是在琢磨点心,顺带再精修些书、算、茶等事,母亲午后歇息时,才去宫中应卯。
其实李暅本已用她为内中书,写些敕书等事,援笔立成,无不中意,后来母亲嫌她事多,将我那几个小娘子赐给了李暅,渐渐地,中书之事便交到她们几个手中,婉儿不过每日去应个卯,总个大略。
可韦欣眼气不过,自荐了几个内人,偏生文笔不好,所以只做些杂事,我倒乐意她遣人盯着,还推荐了一位通文书的女史,可替她调教手下的人儿,可惜她自从母亲暗示那婚事后,便对我横眉冷对,一番美意,全不领情。
武三思也乖,跟着荐了几位学士——原本李暅防着他,并不使他插手敕令事——韦欣为了女儿的亲事,也就撺掇着李暅把人收了,于是,如今一道敕令,要经三道人过,上传下达,十分不便,李暅思念婉儿,又强将她要去,总令中书。再然后,母亲午后的闲暇时光,也都承包给了我。
我实在是没什么事干,只好带着阿思,又不想耽误她的课业,便于母亲宫中择一处,叫裴兰生来给她授课。母亲有时会过来看,看着看着,忍不住也指点一二。有时闲得无聊,她也提笔,写几个字,再连我与阿思,一道教授——说来惭愧,我虽习了这么久的字,但书之一技,还不及阿思这孩子,当年我十余岁才开始学飞白,至今不能为,阿思已能偶有所得了。
母亲很快就在教授中找到了乐趣,除了简单的字帖,渐渐地也开始抄写一些文章字句,叫阿思跟着习诵。
任何人只要踏入蓬莱殿中,入目入耳,便都是欢声笑语,庭院、台阁、廊阶……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天伦之乐。有时母亲小憩,躺在榻上,叫阿思给她念时文,或近来流传的诗句,有时我和阿思打双陆,母亲在旁指点,有时兰生与阿思讲经,我在旁捣乱,母亲时而笑着分辨,时而附和我而逗兰生,婉儿也常常加入我们,甚少发声,但每言则精要简赅、切中要害。有时,我们还会在庭院中打球,或是骑木马相斗,阿思人儿小小,挥舞着木刀竹剑,追逐着宫中的兔子、麂子、孔雀、仙鹤……一切长脚的活物。
每当这时,母亲便悠闲地躺在长乐椅上,吃着婉儿喂的点心,乐呵呵地评点:“太平,你又慢了。”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日子快活得像小时候。不同的是,小时候的我,远不及阿思这样活泼而精力充沛。
“阿思像你小时候。”母亲和我毫无默契,吃着糕点,悠悠开口,说的话,叫我好笑:“跑跑跳跳的,闲不下来。”
我反对:“儿小时候可安静了。”
“呵。”母亲斜我一眼,“你是身子不好,所以惯得一股懒劲。可闹腾起来,也是一刻不得安生的。”
“哪有?”
“哪没有?和你阿兄们偷偷去野外看星星,拽着宫人们在太液池边乱跑,不带从人,一个人跑到掖庭,不都是你干底好事?阿思比你听话多了。”
我知道母亲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却不知这么多年了,她竟还记得,脸上微红,喊她:“阿娘。”
母亲道:“现在年纪长了,倒是安静些了。”似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也终于沉得下心了。”
我的心一跳,慢慢道:“这把年岁了,还沉不下心,岂不是白活了?”
母亲一笑,伸手捏了一块福寿糕,一点一点掰在口中:“你们兄妹三人,你年最小,性又最软,我本担心,我死之后,你受人欺负,而今看来,倒是多虑。”
我道:“阿娘何出此言……”
母亲只是笑:“年老了,不像以前那么忌讳这些,所以反倒自在。你们也不用着急,生老病死,自然之理。”
“阿娘!”
“阿娘老了。”母亲叹息,眼看着阿思,露出慈爱之色,“你呀,还没老,所以虽然能作出沉静之貌,却不似阿娘这样,沉静待死而已。”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说什么,母亲止住我,将剩下的半块糕丢在一旁,扶着椅起身:“韦氏,托人向朕,进献了一批好象牙。”
我扶着她向前:“阿娘服丹,正缺象牙?”
她斜我:“你从前不是总劝我不要服丹么?”
我道:“儿是怕那些不知何处来的游医,为了富贵贸然蹈险,若是御医开的,自是不同。再说,阿娘吃的盐都比儿吃的肉多,圣智在握,总胜过儿之愚思细虑。”
她笑:“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是阿娘教得好。”
她还是笑:“你这沉静功夫,谓之尚可,只是脸上可再柔和些,不要有迟疑。”
“儿不及阿娘之万一。”
“无趣。”她忽地摇头。
我面色不动:“阿娘说谁?”
母亲又笑,唯独这笑,使我感到她几分年轻时的光彩:“韦氏还给三思也送了礼。”
“原来阿娘是嫌贵妃阿嫂无趣。”
“小促狭鬼。”母亲瞪我,再走几步,婉儿已接了过来,她便顺势将手挪到婉儿臂上,回身看我:“韦氏不值得什么,但三郎是你阿兄的儿子,你阿兄子嗣不蕃,且又不是韦氏所出,可饶过他罢。”
我仰头,看着母亲,她的脸经过层层涂饰,比实际看上去要年轻些,但神态之间确已老了,背上佝偻,眼睛里虽还残有神光,但昏暮的那种黄已经泛出来。
有一瞬间,我很想问问她,守礼死时,她可曾考虑过李暅子息不蕃。但我究竟忍住,微笑着道:“阿娘放心,我怎么说也是阿兄的亲妹妹,三郎的亲姑姑。”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却似还有几分得意,向婉儿道:“婉卿,你看我这女儿,可类我乎?”
婉儿一个眼神都没和我对过,听母亲提起,才向我一点头:“母女连心。”
母亲开怀地笑了。
平平:妈妈,你看我多像你,我们老武家遗传,杀兄弟,杀侄子,杀儿孙。
则天:……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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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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