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趣。母亲这样评价我，我也这样评价自己。
无趣。有时对镜自照，看着里面那张脸，萧索而百无聊赖，便会想到这个词。母亲说我的情绪控制还不到位，我不知她是看穿而不说明白，还是没看穿而自以为明白。
我与她已完全不能相互理解，这是唯一的事实。皇帝的位置使她习惯地不去理解，而我呢，我累了，我不想再去理解任何人，除了阿欢。
阿欢与我全然相反，这些日子里她忽然极度悠闲——至少是呈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悠闲放纵的姿态。这姿态吓坏了韦欣，使她更频繁地往来于外朝前廷，礼物流水一般地赠送出去。而她那位好“儿子”，竟也罕见地收了一些纨绔作风，开始装模作样地拜访王公大臣，今日学骑射，明日求真迹，端得一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好模样。
有一点母亲说得对，人一旦从高处向下看，望见的就是全然不同的风景，好像老师在讲台上观察小学生，一举一动都能观察明白。
然而就算老师们能观察明白，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名师、带出高徒的。
经验和天分都很重要。
我竟似还有几分天分——或至少我身边这些人加起来，还能予我一些天分加持。事情平缓地前进，流水般有波而无痕。
邱柒首告桓彦范，第一回不成。李暅虽私下里问过我又问过其他许多人，却也假惺惺地表示，桓卿岂会做出此事，朕绝不信。母亲亦假惺惺向李暅说，虽然桓彦范贪图拥立之功，提前逼她退位，但不过是贪图富贵罢了，未必会有谋反的胆子——他一个人，难道还能当皇帝不成？至多是拥立一个年轻的小皇帝，可太子都立了，太子的母亲又非软弱之人，拥立又有甚用？李暅不听还好，听完母亲的话，下廷议的决心便更坚定，连留中的程序都不走，直接交三省会议——政事堂依拟，觉得要“慎议”，并建议贬斥邱柒，李暅不许。
这“不许”的话放出来，马上便有人跟风而上，还不是我的人——甚至不是武三思的嫡系，这回奏疏下到了廷议，桓彦范不得不避门谢罪。于是朝中立刻便集思广益，收集到了更多的证据。以御史杜宇为首，将证据交上来，宰相群议，便不得不审了。
审问的人选，争了数日，圣心独断定了武三思，群议公论定了杨再思与崔挹。杨再思是个墙头草，武三思不必提，关键之人，便剩下崔挹。
一时之间，崔氏门厅若市，崔湜将人一一记着，都与我谈笑间讲了。他没讲的是，他父亲收了许多礼物钱帛，大部分都未与我说明——多半也瞒着崔湜。但这也无所谓，崔挹的为人，崔秀已替我侧面打听过，阿欢亦有所分析。此人虽不是完全的墙头草，至少也有七成潜质。而贪婪皮厚，又全与他那道貌岸然的模样背道而驰。他此生最值得利用处，大约便是养出来了几个皮相美貌头脑清楚的儿子。
三月底，桓彦范系狱。审查的风波开始蔓延，崔挹收钱而不作为，武三思一意究索，杨再思和稀泥，许许多多的人呈上了无数捕风捉影的证据，使得京城中的气氛骤然紧张。
虽说不上人人自危，但许多老臣，一定马上就联想到了母亲还未登基的时刻。
在我被关入掖庭之前，那段风雨将至未至的阴霾日子。
经历多一些的，一定会更加想起当年的李旦，那些与他略有接触之人，腰斩、族灭、弃市。现在桓彦范身边，便是这样的氛围。
最慌乱的，是跟随桓彦范拥立李暅的臣子们。
还嫌京中不够乱似的，市井中又起了飞书，传出了流言——武氏欲效仿独孤氏及普六如氏，从皇帝的女婿或老丈人，变成皇帝的本支。
为了使这慌乱更有层次，四月一日，东宫忽然生病，皇后忧心如焚，向皇帝提议，延迟两位公主的婚礼及天下婚礼，为太子祈福。
李暅自然没有同意这个要求，但紧接着，传出母亲生病的消息。
我和武三思一起请求停天下婚嫁事，为母亲祈福。
李暅紧急地召我入宫，带着愠怒质问：“你就这么想将阿思许到武三思那？”
我不慌不忙地向他叩首：“阿兄何出此言？阿思年纪这么小，婚事早得很呢。”
他盯着我：“可外间都传，你要与武三思联姻，现在令柔婚期将至，你又请停天下婚事，难道不是为了阿思？”
“阿兄这话好没道理。”我不紧不慢，“我只不过想为阿娘尽孝。阿娘年岁已高，又经历这些事，说不得……我们做儿女的，还能尽几年心？”
“要尽孝，你大可以多陪陪她，令柔的婚事，与此无关！”
“婚事要操办，必然繁琐，阿娘身子不好，怎能经此慌乱？”
“万一阿娘……岂不是耽误婚期！”
我的脸一沉：“就算山陵崩，令柔是孙辈，也耽误不了多久，阿兄就这么不想着阿娘的好？”
他自知失言，却道：“你自己也说，阿娘年事已高。”
“正是年事已高，我们尽孝之日，已然不多。所以才更要尽心。”
他沉默。
我道：“再说，阿兄自己就舍得这么早把女儿嫁出去？”
他还是沉默，良久，才道：“阿娘那里，不是你挑的事？”
“什么？”
“不许骗我！”
“若真想和武氏联姻，我当初又何必在万寿殿跪那么久？何况武三思……”我垂眼，“我阿思岂是武氏那班浊男子配得上的。”
李暅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话中看出破绽，我坦然地让他看——就算他看出来又能怎样？我和武三思和韦欢，我们三人联手，在这个当口的提议，无论如何，他也要考虑。
又过了许久，李暅才道：“好，朕信你。”拍一拍我，又道：“兕子，我更无兄弟，独你这一个妹妹，你，不要辜负我。”
“睿哥。”我笑，冒犯地叫他的前名，“你永远是我的睿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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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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