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是暮春初夏的那种晴朗,天暖暖地,却还不热,没有夏日那种干燥的不安。凋谢花瓣带着湿润的娇气,懒懒地飘摇下来,落在书上,恰挡住了眼中那一列,伸手,弹开,背后有人笑:“上官师傅好雅兴。”连忙起身,还舍不得书卷,抓着书偏头一礼,入目是朱红窄袖,抬头时便笑:“二娘来奉陛下打球?”
“差不多罢。”公主含糊了一句,将身子侧开,露出背后的崔明德。她也着了绯色窄袖,束发,佩金绦、龟袋,神采奕奕,拱手为礼,大有古人气。婉儿见之钦赏,玩笑道:“好内舍人!”
崔明德笑道:“比不得上官舍人洛堤巡马,步月徐辔。”
婉儿笑意淡些,将眼觑崔明德,又看公主,长乐公主挠挠头,向后小小退了一步,崔明德神态自若:“想当年,你我评点天下,也曾挽鞍并辔,共赴朝阳。而今海清河晏,坐享富贵,本以为大志得酬,当一申志气,谁知竟双双赋闲。仔细想来,有些可惜。”
婉儿叹一口气:“崔君想是变文听多了,说起话来,抑扬顿挫,音韵清亮,不愧承旨。”
崔明德亦笑:“上官君承旨多年,我怎敢比?”
婉儿将最后一丝笑意也敛去,偏头,盯着崔明德,她亦偏头,笑看婉儿——这时候看,方知这人竟也有几分人气,至少那调皮劲,竟十足随了独孤绍,若说不是近朱者赤,婉儿才不信。有些气恼,预备拿捏几句,料这二人有备而来,轻了拿捏不住,重了便失义气,想了一想,只好丢开书道:“陛下该醒了,有话快说。”忽有所悟,抬眼,更没好声气:“你们自皇后处来?”
崔明德的笑忽然明亮:“果然知柔。”
婉儿失笑,弯腰将书捡起,题名向上,露给崔明德:“何必。”
崔明德郑重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况此紧要时节。”接过书,将眼一扫,却笑:“‘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有壮气。”
婉儿笑对曰:“如何壮气,亦不过‘不知何氏之女也’。”
崔明德道:“虽不知何氏之女,终也是青史留名,虽云妇人,胜过野丈夫。”
婉儿挑眉:“胜过野丈夫,便是静善的志向么?”
崔明德大笑:“不忘宿志,不惭儿女子,是知柔的志向么?”
婉儿莞尔:“你们费这么多口舌,倒似要叫我做极之为难的事。”
长乐公主这时才听懂似的,插嘴道:“的确是有些……为难之事。”
婉儿凝视着她:“我虽未深与筹划,却也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该用我的时候,义本不容辞。若连你们都说为难,想是,事情有变?”
李太平沉默。
婉儿看看她,又看看崔明德:“或是从一开始,你们便已有这打算。”
崔明德轻笑:“从一开始,婉卿便没有打算么?”
婉儿不说话,回头看去,武曌身边的小内侍已经向这边小跑而来,见她回头,甚无礼节地招手,边跑边道:“陛下醒了,唤娘子呢。”再转回头,苦笑:“我有得选么?”
崔明德将扇一摇,斩钉截铁地道:“知柔欲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
婉儿不答目光在二人之间停留:“崔君与我,皆不忘宿志,公主……何如?”
李太平一怔,垂下眼,木然道:“你们只管拽文,我听不懂。”
婉儿一面跟随内侍回身,一面道:“若是非常之事,自有非常为难。非常为难,又更须非常之志——二娘,且想清楚。”
径自向前,李太平忽在她身后道:“你放心。”
婉儿短暂停住:“替我将书带给皇后。”再转身,便向前行,一步不停,已至寝殿。
武曌已起身梳了头了,还不大满意地嘟嘟哝哝:“我一睡着,你就不见。”
婉儿耐心地道:“我见天气好,去河边看书——你要去么?有蝴蝶,有鸟儿,暮春的鸟儿,似比早些还多。”
“什么颜色的蝴蝶?”
“花的,白的,黑的,金色的。都有。”
“什么鸟儿呢?”
“长嘴的,短嘴的,扁的,尖的,有羽毛的,没羽毛的。”
“还有没羽毛的?”
“被小孩子拔了。”
武曌忽地站起:“我怎么觉得你在哄小孩子。”
“你这样英明圣武,你若这么觉得,那自然就是。”
武曌横她一眼,流波溢彩,口道:“大胆!”
婉儿矮身而下,轻轻行礼:“是妾斗胆。”
武曌反倒笑得像个孩子,扶着她,道:“我偏喜欢你这样大胆。”
婉儿轻笑,叹气,认真跪下:“确实是妾冒失,陛下恕罪。”
武曌白她:“你又来了——我只恨你平日不肯冒失,怎会罪你?”
“你不罪我,我自亦有罪。”
武曌且笑且叹:“婉儿呀婉儿,你偏是我的婉儿。”
婉儿道:“阿曌呀阿曌,我只得你一小会的阿曌。”
二人相视,你眨眨眼,我皱皱鼻,同时爆出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1章 心魔(五十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