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京中的气氛也随着这炎热而越燥起来。先是母亲不豫,紧接着令柔婚事的延迟,接着皇后自说自话放出了太子婚事的风声,我本嫌这局势还不够乱,半推半就地放出了为阿思选婿的消息,结果就有人上钩,又放出她那养子的婚事。惜乎钓饵太多,鱼不够用,水塘竟只是热,而不沸腾。于是阿欢巧嘴一撅,向我那好阿兄一提,说不如把皇子们的婚事都定了罢。
李晅自以为如此才是公平,点头同意,却不知这样一来,阿欢手中的筹码更多——谁让她从许多年前开始,就已经将所有适龄的贵胄子女都编好了库存,我见过她那里的文书,密密麻麻,垒出十数宝箱,严密地压在她的私库之中,旁人都以为皇后贪财,库房中尽是宝货,却不知她那里大概已经有了全大唐有史以来最全面的公务员家庭信息情报库。这么一想,倒好像刘邦入咸阳,所有人都忙着抢金银宝货,萧何独收集户籍——若她是萧何,谁可堪为高祖呢?
“想什么?”
肩上重重挨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转身,看她,背后没有那一串尾巴,却偏想作弄,嘴巴扬起,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束手:“阿嫂。”
阿欢白我一眼,径自坐下,发髻有些松散,唇上丹朱也失了一半,看来是未经修整即奔我而来,我既欢喜,却也埋怨:“有空也歇一歇。”
她冷笑:“三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你那宝贝女儿……”
我挑眉:“五位从龙功臣,十一位公卿,还有你那好亲家……我不也在这闲坐着么?”
她不说话,我忽地想起旧事,怕她心伤,小心看去,却见她一无所觉,拧着眉,算了算,道:“薛鼎不曾找你?”
“薛鼎?”我怔了片刻,方明白她的意思:“门上未必通报,我回去再问问。”
她摇头:“你那里不是有那些人,怎么还这么松弛?”
我道:“她几个也忙不过这些。”
她瞥我一眼,这一眼叫我心虚,喃喃道:“还是我自己未上心——功夫都在细处,我不及你。”
她反倒笑起来:“若是高祖什么都想到了,还要萧何、张良、陈平作甚?”
我一惊,将眼看她,她对着我手中的书卷努努嘴,我笑,忽地有心逗她:“你知我刚才在想什么?”
她探头再向书上看,我忙用手遮,她却笑着扭头:“你自想你的去,谁爱知道?”我搂住她:“好阿欢,你就猜一猜。”
她道:“不猜。”
我道:“你猜我将你比谁?”
她道:“总不是阿吕,或是阿窦。”
我笑:“我觉得你这收人户籍的本事,像萧何——当然,若论才华气度,他还不及你!”
她到底是欢喜,将笑不笑,肃着脸道:“我何德何能,竟能比萧丞相。”
“你都将我比作那位了,将你比之萧何,怕还是委屈。”
她白我:“你倒是一些不羞愧。”
“吾之妻私我,以我美于高祖。既知是私我,何羞愧之有?”
她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却低头嗔道:“所以还是吕雉。”
我只是笑:“吕雉有什么不好?一代雄后,般配不上么?”
她深知我于古人的看法与时不同——其实她又有何而同呢?——却揪着我的语气道:“也不是不好,不过‘吾之妻私我’,所以大约也不过以我强于吕雉罢。”此地无银,又道:“我又不是你阿娘,我巴不得当吕氏!”后面几句咬牙切齿,竟有金石之音。
我只是听着,心便微微地僵胀,其实这么些年,过去的事好像已经真的过去,至少表面上留不下任何痕迹,但心却显然地知道这一处伤疤,甚至是无处弥补的伤疤。
欲哭而无泪,欲笑而无喜,欲倾诉而无言,甚至欲放声呼喊,都只闷得发不出声。
只有那一处沉甸甸的地方,沉默地受着过往。
室内竟静寂一片。
阿欢也意识到什么,强笑了一笑,想说什么,说不出口。我知她的心与我的心是一样的,甚至她还要更烈些。我也想要说些话,像刚才那样,轻巧,妥帖,顽皮。但这一时气氛忽就尽了。某一瞬间,我竟理解了许多因丧子而离婚的失独夫妻——曾最亲密,却导致最伤痛,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幸而我们竟还不是那种人,至少阿欢比他们勇敢些,她终是靠过来,用力抱着我,咬着牙道:“再等等……”
我吻着她的额头,像是安慰她,又是在安慰自己:“那帮老狐狸,不再催一催,不会轻举妄动的。”
“是要催一催。”阿欢冷笑,想当年吕雉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大约也不过这等表情,“十分绝望,索性便不挣扎,但若是绝望中有那么一线生机……”
“最后一根稻草……”我替她补全,感到她身上蓦然腾起一阵奇异的火焰,便更用力靠近她,感受她经火焰焦灼而炽热的内心自肌肤渗透,“最不容侵夺。”
则天大圣皇帝陛下的“不豫”,是时候好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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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不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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