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徽猷殿中灯火通明,不大像皇后的做派——这位小君一向标榜节俭,不以富贵为意。步入正殿,空旷无人,还是王德引道,又去偏殿,才见太子端坐在案前,手中执笔,一笔一画地写字,韦欢坐在他身后极近处,近得一抬手便能捉他的手,但却始终只是坐着,眼盯着案,神光却在门外,见婉儿进来,仿似松了口气:“婉卿。”
她不大喜欢韦欢这样叫自己,尤其是在眼下这当口,却也明白皇后此刻如此称她的用意,微一稽首,行礼如仪,太子警戒地丢下笔,一面看她,一面向韦欢怀中靠了靠,喊:“阿娘。”
这又是十分稀少的称呼,婉儿不由得看向这小小的男孩——脸上红红的,现着与常不同的光芒,抱住韦欢的手有些迟疑,韦欢被他抱住时也有些皱眉,但最终母子二人都未曾挣扎,一个假装慈爱,一个真心欢喜。
阿曌与李晟当年,是否也是如此?
婉儿苦笑着叹了口气,韦欢警醒地看她,蹙眉道:“婉卿何故叹息?”
“妾来之前,正读《后汉书》,所以感慨。”
韦欢的眉挑起来:“不知读者何卷?”
婉儿道:“《列女传》。”见韦欢不说话,便自吟诵:“嗟薄祐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山谷眇兮路曼曼,眷东顾兮但悲叹。”
韦欢轻笑,问太子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诗?”
太子摇头,韦欢便道:“这是蔡琰所作之诗。蔡琰为后汉名臣蔡邕之女,蔡邕因董卓事冤死,家族侵没,蔡琰流落民间,为匈奴所获,后来曹操将她赎回,默诵乃父之书四百卷,其人亦以文知名。”见太子似懂非懂,也不再解释,只向婉儿道:“太子上学不过数月,已能背诵《开蒙要训》,今日在我这里学书。”
婉儿躬身道:“太子冲睿旬齐,耿耿日月,是社稷之福。”
小小男孩还未经过许多夸奖,几句恭维脸上便逐渐泛红,又要装出太子气势,想说几句,他母亲早已打断:“我的意思,日后以婉卿为太子师,如何?”
婉儿淡笑:“太子自有师傅,皆是名学大家,妾何敢与匹?”
韦欢道:“婉卿毋需谦逊。前日太平来见,说有一事,未克定夺,是婉卿一言而定。人说千谋不如一断,婉卿独断之功,岂能毫无封赏?”
婉儿不语,眼看太子,这孩子显然已经不耐烦这些对话,却因留恋母亲的怀抱,还勉强地望着自己,作出稳重的模样。平心而论,他是聪慧的,至少超越他父亲的其他所有儿子。但若说追赶前人,尤其是他的母亲,总觉得还差些什么。婉儿其实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却总觉得,一位太子,或者一位君王,不该是这样。
其实真正的君王该是什么样子,婉儿也不知道。以她浅薄的生涯识见中,不过是高宗、阿曌,还有今上三位皇帝罢了。高宗晚年病弱,今上亦不过守成,至于阿曌……就算是史书之上,
又有几位皇帝,能及得阿曌?又怎可以阿曌的样子,来强求后世之君?可若不是以阿曌为样子,则又如何评判后世之君子?更何况她曾事阿曌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近爱之人眼中绝无英雄,但亲信之臣却总记得贤君。
阿曌,想起她,哪怕是暮年垂老的模样,婉儿也不禁嘴角上扬,但见了韦欢,嘴角的笑又渐沉重:“公主自有决断,妾不敢居功。”
“公主说是你的功劳。”
“是公主宽厚,欲以功劳授人罢了。”
“婉卿不要再推脱。”韦欢的语气忽地郑重起来,拍拍太子的头,示意他离开。太子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终不敢违逆,一步三停地走了出去。
他走之后,韦欢便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颜色和缓,不似方才:“我非以权势迫人。不过这事,既是你做的决定,未来总要有一定论的。”
“我知道。”婉儿面色不变,“我既这样劝了公主,自然知道此事的后果。”
“若是则天陛下知道是你进言杀武三思……”
“娘子当真以为,则天陛下有多喜爱梁王?”
韦欢在婉儿身旁站定:“虽说君子不私,但那毕竟是嫡亲侄儿,魏王之后,也不过梁王了。”
“武氏的荣辱非系于梁王,而系于皇上。”亲生儿子都可逼死,何况同父异母的兄长所生的侄儿?
“皇上。”韦欢在嘴里咀嚼这两个字,“皇皇上帝,也不是哪位……都可以这么叫的。”
婉儿轻笑:“无论哪位皇帝,都是皇帝,怎么叫不得?”
韦欢嗤笑:“汉献帝、高贵乡公,也是皇上么?”
“焉知近亲左右,不怀忠诚?”
韦欢也叹了口气:“可知名分的好处。”
婉儿亦叹气:“有人靠名分,有人靠德行,但名分、德行,总偏于一端,若能名至实归,才算双全。”
“德行何解?”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韦欢大笑:“我知则天陛下为何独偏爱你了。”
婉儿苦笑,偏过头,凝视窗外,看红日西斜,半晌,方道:“娘子若长夜无事,可有兴打双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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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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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心魔(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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