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则天(四十四)

婉儿是着官服进来的。不是才人的服色,也不是当今的装束,还是当年,大周初定时她戏而定做的款,几经更迭,难为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绯色为底,金线暗绣,左肩青天,右肩祥云,前是山川,后括白鹤。当时只作得几件样子,叫近前人一一试穿,婉儿穿的正是这一模一样的一件,当时她还笑谑“该胸廓山川,胁飞两翼才是”,婉儿则对说“肩担天下,驰骋天地”。

婉儿穿着这不文不俗的官服,脚步端庄,昂首挺胸地走到御阶前,缓慢附身,用大朝时导引的音调悠长启奏:“桓彦范、敬晖等人造反,攻入城门,妾奉皇后、太子教令,请陛下御驾亲临,城门讨逆。”

她笑:“从昨夜打到现在,还没打分明么?”

婉儿的身体稳稳地躬着:“城门屯兵奋勇力战,怎奈逆贼人多,未克阻敌,是以请陛下亲临,以忠义之理晓谕将士,令他们及早弃暗投明。”

“金吾何在?”

“兵自金吾起。”

“三卫呢?”

“监门卫将军武懿宗、翊卫将军武攸宜已为叛军所害,校尉薛鼎率勋卫二百员聚于城门,拱卫皇后、太子。余卫去向,尚不知晓。”

“皇后那里,不是常有些武勇内侍、勇力妇人?”

“昨夜事起时,皇后娘子已派这些人去拱卫陛下了。”

她沉默,片刻后,方道:“婉儿。”

婉儿的身体笔直如泰山,头发整齐地梳在官帽中,一丝不动:“在。”

“抬起头。”

婉儿抬起头,额顶恰到好处地斜对着她,使她的眼中依旧只有那顶不像话的巾冠:“请陛下尽快驾临城门。”

她不肯:“抬头,看着我。”

“是。”婉儿还是一丝不动,只有头整齐而缓慢地昂起,仿佛水车被人踩动,碾硙被驴牵转:“妾奉进止,抬头看着陛下了。”

她盯着她,看着这少女——以年纪而言,婉儿已不适合这样称呼,但在她眼中,婉儿却比任何时候都像她少女时,永巷中欢跳的孩子,弘文馆前炽热渴望的少年,还有曾经,跪在地上说愿为国士的女人。她无意地扯了扯嘴角,深吸一口气,眼微微眯起来,随后放大,这几个表情曾用得极惯,以至于她以为这些都是自己本来的表情,但现在她却知道,这些是她曾经的权力的附属品,有意的,无意的,而她正在失去这些权力。

“婉儿。”她沉重地念着这名字,刻意带出半明半不明的叹息,“说实话。”

婉儿到底是抿了嘴,眼神躲闪了极短的一瞬,立刻又恢复清明:“请陛下御城门讨逆。”

“暅呢?”

“请陛下御城门讨逆。”

“二郎呢?”

“请陛下御城门讨逆。”

“我的儿子在哪里?”

婉儿沉默了一会,道:“贵妃韦氏趁乱行刺,眼下……太医正在贞观殿救治,二郎陛下有神明庇体,料数日之内,必有好转。”

她的手紧紧地攥起:“是哪一位韦氏?”

婉儿的眼偷偷垂下去些,声音却沉稳依旧:“天幸王、张、秦三位侍御医昨夜都在宫中当值,目下已齐集贞观殿,救治二郎陛下。”

“你们杀了我的儿子!”

“二郎陛下吉人天佑,必不至损伤。陛下若是说故雍王……当年的使者,难道不是陛下亲自派出的么?”

她的身体一震,险些摔倒,阿思未能扶住她,惊叫了一声:“阿奶!”

还是婉儿抢上前一步,扶着她的手,这回头彻底抬了,眼自上而下地看她,好一会,方道:“事急,请陛下随妾乘舆,御城门讨逆。”

高金刚率人近前,拔刀出鞘,刀锋冷冽,逼在婉儿的脖颈上。婉儿却浑不在意,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手上用力,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她闭上眼,太息一声,对高金刚挥了挥手。

双人小舆轻巧地进来,搭载了她,又轻巧地出去。穿过了熟悉的墙瓦,登上至高的奉天门,城门下与其说是乱兵,不如说是近卫,翊护着的,却俨然是卫王守忠,看见她,不禁退后一步,她笑,对着城下喊:“三郎,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两位阿兄没了,多少也能轮到你了?只可惜,你不过贱婢所生之孽子,既无贤明,又非嫡长,若连忠孝之道都丢弃了,可还算得人么?”

守忠脸色苍白,又退一步,正要说话,她却又偏头,对旁边执刀的将领道:“李多祚,先帝与我皆待你不薄。二十余年,执刀在侧,可能有过怀疑?上次逼宫,你拥立皇嗣,我念你对先帝的忠恳,不曾杀你,你却恩将仇报,于国、于先帝是为不忠,于我是为不义,你竟还有何面目,拿着先帝赐你的刀,站在我孙儿的身边?又有什么颜面,花言巧语,骗得这些禁军将士,与你行那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事?”

话说得多了,着实疲累,眼将韦欢一瞥,韦欢知几,上前道:“左右,则天陛下已知你们不过受奸人蒙蔽,并非有意,若能放下刀兵,改恶为善,皆恕你们无罪,若还能杀了这两个不忠不义不孝的贼首,另有重赏!”声音铿锵,隐然有得色,阿思与阿盼却都为这声音中的杀伐之气所摄,阿思抱紧了她的手,阿盼张嘴想哭,被韦欢一把捂住。

城门下迅速地传来杀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喧嚣,韦欢适时地出面,承诺应得的赏赐,城墙上的人忙忙碌碌,传送早就备好的书信——她甚至觉得,韦欢根本不需要她来。她来,不是为了这些,是为了暅,还有太平。

还有太平。

她疲惫地睁眼,入目是婉儿温柔的眼睛,婉儿扶着她坐下,其次跪着太平。她盯着太平,不自觉地站起来,手伸出去又垂下,扶着阿思,伸脚,用力地将太平踹开。

太平不言不语,被踹得一偏身,又爬回来,对着她叩首,她还是想动手,却没了力气,只能坐回去,一语不发。

她的诏书早已写好,王佛奴捧着,请她书敕。她看也不看就写了,丢开笔,看见阿思,忽地喊:“阿思,将刀拿来。”

阿思迟疑地看她,又看太平,她于是更生气,对着这小小的孩子,作势也踹了一脚。阿思跪下了,婉儿跪下了。过一会,独孤绍血淋淋地来了,也跪下,正要回报,她直接打断:“三思死了?”

独孤绍张了张口,转头去看韦欢,韦欢摇摇头,她便又看过来。再一会,韦欢的人又来了,是个眼熟的内侍,也叫什么狮鹫什么奴的,叩首便道:“陛下……驾崩了。”

意料之中。她却觉得心上一大片的空虚。

若是从前,她定然要打起精神,计算起内中的所有得失,好决定下一刻棋该如何走,但现在她却只觉得空虚。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陛下在这里呢!”她冷冷地道,“高金刚!”

高金刚忠直地执行了她的旨意,拔刀,将这小内侍斩为两截,血像泉眼一样高高泼出,沾了她跟前几人一身。

太平的手颤抖着,喊出一声“阿娘”,脸色煞白,便要昏过去。两个孩子早已吓得傻了,良久,阿思大哭着扑进了韦欢的怀里,韦欢早已在血涌出那一刻便冲出去,跪在太平身边,一手搂着阿思,一面揽过太平,眼中愤怒,连唇都在颤抖,嘴角却迅速地挤出一个笑容:“是狮子奴不会说话——这么一夜,阿家累了罢?一会还要上朝,夜叉奴,送陛下去贞观殿歇息。”

高金刚与十余个随从拔刀护在她身前,亦有数十内侍持刀将她们围住。僵持之间,还是地上的太平颤巍巍地抬头,对她苍白地笑:“阿娘。”

她的手抖了抖,闭上眼:“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太平道:“儿……小时候,一直仰慕阿娘,觉得阿娘好厉害,不知儿什么时候可以像阿娘这样厉害。到现在,也还觉得,阿娘好厉害。儿……儿等,一直想像阿娘这样厉害。”

叮当声响,是随从们被卸了刀,只有高金刚将太子挟了过来,刀刃加在他脖颈上——这痴汉有些智识,却是不高,她分明地叹了口气,喊道:“金刚。”

高金刚不明所以,回头看她。她便伸手,将他的刀推开,阿盼已经吓得水汗迸出,袍衫水尿并下,她把这孩子揽在怀中,拍拍他,道:“你是要做天子的人,不怕,不怕。”再看韦欢,面带讥诮:“我从不见一个阿嫂,这么亲爱她的小姑,而竟不要自己的儿子。”

韦欢松开阿思,皱眉喊:“太子,过来。”

阿盼迟疑片刻,却钻在她怀中,不肯动弹。

她笑,喊:“兕子。”

太平亦抬头,她走近去,弯腰,俯身,将手抚在太平头上,拍一拍,淡淡道:“你已经很厉害,比阿娘还厉害了。”

太平身体颤抖,复又跪地,哭道:“阿娘!”

她不答,松开所有人,独自蹒跚着步上夜叉奴的辇舆。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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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则天(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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