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天授

当下庄子的管事姓郑,长得有些体面,问一句,竟还是郑博出九服的侄儿,聊几句旧事,来迎接的除了本庄的庄丁仆妇,还有附近的几个八十老农。都穿了新的白布衣服,束手束脚。

阿思不懂,在旁问我:“阿娘,庄园的人穿得这么破,这么可怜。我们给他们些新衣服罢。”

我方要答,崔明德接口道:“是城里的人穿得太过了。”将话岔开。有几个管事,将我吩咐的兔子等物抱着,齐齐恭候在门口,阿思见了,蹦蹦跳跳,先一步随他们进去。我乘舆随后,见前后数十,都是质朴的农人,人人面目黢黑,与简陋的布衣对比鲜明,虽不算骨瘦如柴,比我宫中、骑从,却也差远了,粗看竟分不出男女。

南苑地方广大,亭台不多,盖因我甚少来也。正中新建一阁,上下两层,备我们观景用饭。以我的“简朴”标准,这阁楼也算简陋了,但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我一时动兴,却累他们十余日劳苦,且我不过一公主,到自己庄园来,都要这等排场,阿欢出门,不知要怎么侈费。又想起方才崔明德的话,观景的兴致便不高。

阿思却兴奋依旧,于阁中胡乱填了几口吃食,追了一会兔子,又冲下去骑马,骑马还不足,过一阵子,想起什么耕牛图,又闹着要骑牛。我这时方觉得不对,偌大田间,一个人、一头牛也没有。纵不识耕耘,也随母亲见过耕耘图,问那郑管事,他忙搓手笑:“怕牛惊扰娘子们,所以没牵来。”

阿思一意便要,他无法,叫一个老农牵来一头老牛。

阿思好奇地上前,左右打量,问:“牛怎么不耕田呢?”

郑管事道:“这就耕,这就耕。”叫那老农下田,那老农嗫嚅着说不出话,牵着牛下田,一步一走。

我越觉得哪里不对了,偏头看崔明德和兰生,她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崔明德道:“不太像耕牛图中的模样。”兰生道:“耕牛图也是士人所画,未必真切。”

我们在这里嘁嘁喳喳,说得热闹,宫人内侍,也都加进来,却没一个会种田的。还是门旁一个守卫,听见一两句,大着胆子开口道:“小人会种田,这时候我们不用牛——就用,也舍不得这么使。”

我仔细看时,果然那老农不过牵着牛来回走,并不肯下力气。叫那卫士过来,他道:“春天要将种子撒进去,要翻地,所以用牛。现在这时节,多是浇水除草,也就是将杂草刨出,牛干不了这活。而且天又热,怕牛热坏了,更不用了。”

我方了然,却觉得这表演格外没意思,崔明德也对这卫士更感兴趣,继续问他:“你是哪里人?”

听他答:“同州。”便道:“同州虽不远,折冲却多,怕是要数月罢?”

那人道:“是。”

崔明德又问:“家中几口,多少田地?”

他皆一一作答,原来是家中长子,本来是上两番就回去的。同州地少,授不了田,便求了首领,一直当兵充番,以免家中徭役,于京中已经两年。又问及当地风俗等事,十分详尽。

我耐心听着,渐渐也觉得有趣,又唤来几个卫士,一一询问——原本我出门都是三卫中人,皆是京中良家子,今日带的有阿思的仪仗,竟有不同——最远有广州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新来京中。余都在京城一年以上,辗转兵营,并无定例,但跟的首领总是一个。问起留京原因,不是没有授田,便是苛捐杂税,也有折冲府日多、摊派过度、轮转不及的。

我且将庄田之事抛在脑后,先命人与他们酒饭,他们的操守不似三卫,给酒就饮,酒足饭饱,与我谈得更开,提起上番,虽不敢直接埋怨,却也明里暗里,夸跟他们这位是好事,说是旁的首领,都将他们当杂役使唤,随意派遣,又不给军粮,士兵苦楚,实难陈述。再聊一阵,说起时下之弊,亦有乡里恶霸横行、盗抢等节。

我本还想记着,不知是否有相助之法,但听着听着,却发现许多事情,无因无由,绝非一青天、一御史能解决的。且这些人也是一面之词,前后含混,未必可信。唯一所能为的,不过是给他们些赏赐。见他们个个欢欣鼓舞,待我如再生父母,心中沉重,连在南苑待着的兴都没了。唤回阿思,带着庄田孝敬,不走城门,却绕北门入宫,将许多礼物,进献母亲。

母亲久不与外间通,听阿思叽叽喳喳,说起见闻,果然愉悦,正逢阿欢无事,也携李盼、婉儿来拜见,母亲竟和颜悦色,叫人办了小席,留我们家宴。酒酣耳热,崔明德因乘便将我的劝农诗三首——她于车上根据那卫士所言,写了九首平易近人的诗,我只挑了其中不功不过的两首,免得太过突出——呈上。

母亲观崔明德那两首,不过一掠而已,待见《悯农》,不觉失笑:“这真是你写的?”

我看崔明德,她不看我,只将酒一饮而尽,一咬牙,俯身道:“是儿所作。”

母亲显然不信,却也不说,传与阿欢道:“阿韦看看,怎么样?”

阿欢将诗一看,笑盈盈看我,道:“太平少时便常有惊人之语,及长虽讷了些,亦不时有嘉辞,此诗殆自天授,质朴之心,浑然可见。”

她的“天授”,与崔明德之“天授”,都使我脸红,低下头去,饮一口酒,心突突直跳,借酒力起身,对母亲道:“愿借此诗劝农,为阿娘、今上寿。愿陛下知民生之艰难,惜物力之有限,开万世之太平,启千秋之功业。”

躬身为礼,母亲受之坦然,阿盼却不知所措,起身避座,阿思倒乖觉,拍手笑道:“我也为祖母陛下寿。”与我一道,胡乱舞蹈。酒酣耳热,后面的事,竟不深记之。

醒来时在阿欢床上,一边是阿思。

小家伙将被踢得七零八落,一个小毯子样卷住一半肚子,两只小腿露出来,一只裤子挽到了大腿,一只还着足衣。两手张开,像侧着投降的模样。小嘴张着,脸压向内,狭长的睫毛挤在枕上。

我看得不像,给她把被盖一盖,一回头,见阿欢坐在一旁,静静看我,我看着她,又看看阿思,只觉这一刻如此美好。

悄悄爬近,挨着她坐着,喊她:“阿欢。”想起昨日,却又觉出一种隐隐的悲哀。崔明德说得对,我只谙熟了政治的一面,却还未了解政治的另外一面。正大光明,装模作样。

就是自以为熟悉的那一面,亦是许多流血牺牲换来的。那些我以为寻常的日子,不经意间的那些人和事,使我走过漫长征程才明白的那些痛苦,于阿欢,或崔明德,或其他人,怕是如呼吸一般自然。

于是在那些痛苦的另外一面,虚张的,狂妄的,装腔作势的那些,也就成了根植于她们血脉的本能。

只有我,许多年过去,还像个小学生似的,慌慌张张,这里不懂,那里不通。而其实那么多年我所求的,不过是将这一刻的静谧美好永久地保护下去。愿我所爱的人,还有我的孩子,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我将头倚靠阿欢,掩盖咳嗽,她轻轻抚摸我,眼还出神地看着阿思。小家伙又翻了个身,被全压在肚下了,露出一截光背。连阿欢也忍不住,伸出手,再给她盖好,噙着笑,回头,轻轻道:“这点倒是像你。”

我笑,又止,眼角濡湿,轻声问她:“阿欢,我是不是……不是个好母亲?”

阿欢像没听见,另拿一条被,将阿思裹好。回身看我。我还想咳嗽,不知是不是饮酒之故,气也喘。被她看着,就更喘了——忙了两三个月,见面就是公务,有时到夜里都说不上一两句话。终于得闲了,能陪陪她,又陪陪阿思。心事却还是很重,宿醉后身体又乏,恐顺不了她的意,又不肯拂她兴致。

正迟疑间,她的手已经攀上我的手,人也顺过来,贴着我的耳道:“我也不是个好母亲。”

我道:“你是……”耳被她叼住,一阵酥麻,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怕扰了阿思,声音都憋住,自牙缝里道:“去旁边罢。”

她不肯,牙齿摩着我的耳垂,呼吸震得我耳边发鼓:“都说了我不是个好母亲。”

自后绕出手,向前搭在我肩上,环住我,向下捕捉:“你要做好母亲,你不许出声。”

我脸通红:“就……就是坏妈妈,也不能这样……”

她使坏:“怎么样?这样?”

我竟无言,眼偏还正对着阿思,怎么转都绕不开去,背后是欢,前面也是欢,四面八方都是欢,竟无路可逃。

就可逃,也不必逃,只松懈相迎。冰块全不起作用,不然怎么脸越来越热?不但脸热,身体也渐渐热,像逆行的火山熔岩,一层层沉降下去。

我本不信佛,此刻却觉得佛说有灵,我之肉身,竟如浮萍,火海飘零。游荡无定所,漂泊有往返。像有万千梵唱,于耳边齐诵,眼前似有万丈霞光,辉煌映照。

过一会,好像也不是中土大唐的佛了,像是西方的什么神话,那个不断推着大石头攀岩的美男子,一次一次,一趟一趟。

指敲木鱼,哒哒哒哒,使人忘怀。逍遥怎么说来着?北冥有鱼,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我和欢,欢和我,就像那北冥的鱼,高空的鸟,或腾跃山川,或遨游深海,忽然宇宙毁灭,万籁俱寂。只有我们,只有彼此,像两只鱼儿,在一滩仅剩的小水洼里喘息狂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2章 天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秋燥

天才双宝的恶毒小姨

窃玉

钱充好了,几点开播?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
连载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