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同心

见崔明德与兰生辩论,我才突然意识到,李暅之死不但是去了阿欢的负担,也是去了加在她们头上的枷锁。

细论李暅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当政时,也没有像母亲时候动不动就大兴酷吏,株连家族。可不知为何,他的存在,就像笼罩在我和许多人头上的乌云。暧昧,晦暗,混沌。他死了,乌云顷刻就散了,天清气朗。

而据我观察,这不但是我们的感觉,许多大臣,也有这样感慨。我将这话说给阿欢,阿欢笑我:“那是因你阿兄如论如何,都是个壮年人,现在换了个小皇帝,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妇人,可任他们摆弄,岂有不安欣鼓舞之理?”

我不认同:“要说我和盼也罢了,谁敢将你当无知妇人?”

她笑:“你天天与我一处,他们又不知。”

“我觉得不对,我要是宰相,我才不怕一个皇子当的皇帝,反而会害怕你这样的内廷妇人。”

她奇道:“为何?”

我笑:“皇子是天生的,无论贤愚不肖,都是皇子。不需要磨砺。但内廷之中,能走到这位置的女人,所受的苦,所忍的气,岂是他们能懂的?”

阿欢一怔,强笑道:“你总有些歪说。”

我道:“太后娘子钦点,天授胡白,怎能算歪说?”

她白我一眼,不肯接话,我却偏偏想和她好好聊聊,蹭到她肩,抚摸她的长发,轻轻问:“你阿娘......我是说我们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欢的肩低下去,不让我碰:“你阿娘在紫宸殿呢。”

“你我既为同心,我阿娘就是你阿娘,你阿娘自然也是我阿娘。”

她哼道:“那你问问你阿娘,肯不肯让你认我这阿姐。”

我道:“何须阿娘?我这就拜阿姐。”作势起身,她忙拦住,喊我大名:“李乐乐。”

我笑嘻嘻道:“姐。”她翻个白眼,将我头一敲:“虽说你不拘小节,这也太不拘了......”

我认真道:“这怎么是小节?你是我老婆,我也是你老婆,你认我娘作阿家,我自然也认你阿娘作阿家。不似你嫁给男子......就嫁给男子,其实不也是一般的理么?”

她分明高兴,却不肯显露,把手捏我嘴道:“谁嫁给你?做梦!”

我只是笑,伸手欲抱她:“说嘛说嘛,咱们阿娘,是什么样的?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跟着你去祭祀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罢,岳母大人泉下有知,怪罪下来,不好,不好。”

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嘴里还道:“什么岳母大人、老婆的,你跟相公们,也是满口乱喊么?”

我道:“父亲是大人,母亲自也是大人......”

她在我脸上一拍,跺脚:“别说了!”

我故意胡缠:“那你告诉我,我娘喜欢什么?”

她被我闹得又好笑,又想哭,好一会,才道:“我们小门户,没见过好吃的。有一回阿娘为贵客伴舞,贵客赐了一颗葡萄,阿娘藏回来,说好给七娘和无生忍各一半,七娘年小,一口咬了。阿娘为此,骂了很久,直到死前,还可惜那葡萄......”

学着她娘的口吻,尖声道:“哪怕给你阿兄留个皮甜甜口呢!”

我沉默,握紧她手,她却不甚在意:“其实也不缺吃食。只是七娘是个孩子,爱那些甜的,红的,绿的。我爱吃肉,阿娘宴席上见了,也给我留。阿兄更不缺什么,外面替人书写,有了钱,都给我们买糕——你看现在,他府里进献,都是那些糕啊果啊,甜得人牙疼。谁稀罕这些?又不是孩子。只是不愿伤他心罢了。”

我搂住她:“他眼中,你永远是个孩子呢。”

她笑:“我心中,他才是个孩子。”

我抱住她,强将她头靠在我肩上:“那你在我心里,也是个孩子。”

她笑着拿指头点我胸口:“你羞不羞?”

我突发奇想,奋力把她一抱,没抱起来,差点将自己累倒:“不羞不羞。”

她大笑,蹲身作势,也来抱我,竟将我抱得离地寸许,我唬得脸上变色:“你的腿!”

她扬眉:“无碍。”

看着我,扑哧直笑,我也笑着拉她手,还问她:“你笑什么?”她眼珠一转,笑道:“我笑你,自己是个孩子,看谁都像孩子,乖乖宝贝,明日给你买糖。”

我道:“那你说好了,我要好多糖。”

她问我:“好多是好多?”

我笑:“你说好多就是好多。”

她又笑,我已经许久都没见她这么多这么大的笑了,牵着她手,甩啊甩的,她也随我,牵着手转几圈,忽然道:“其实我觉得,他们不喜欢暅,是因为他不但是个蠢物,而且摇摆无常。譬如一匹瞎马,拉着车向前奔,听见风就向左,一会儿又向右,你若是车上的乘客,你不怕么?”

我道:“你的意思,为人君者,倒是要可窥测才行么?这可与别人说的不一样。”韩子怎么说来着?刑不可测,威不可知?句子不记得,大意总是要叫君主不能被人猜透。

阿欢道:“我只说他们怕,又没说好坏——当人主的,若是旁人都不怕,那叫什么?”

我却不同意:“体面虽要有,也不能闹得惶恐怖惧,都那样,谁有心办正事?”

她瞥我:“你呀,有时候仁慈过了,别人眼中,只当作软弱。”

我不甚赞同,却也不愿驳她。她总是有她的道理,何况她这话,也并不全无道理,头一歪,笑看着她:“凶悍有你,柔仁有我,我们一起,不正是刚柔并济,文武张弛,阴阳......调和!”最后一句话时扑到她身边,假意吓唬她,她被我闹得摇头,捏一捏我的脸,忽然道:“兰生与崔二辩论......像不像我们少年时?兰生也曾纵意京城,而今......我们都老了。”

我心一动,靠着她道:“敢不敢与我做一番少年时事业?”

她警惕地支起身,斜眼看我。

我笑:“放心,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只是学一学魏晋名士,搞个宫中玄谈,每月谈些时事弊病,多请女学士们,大伙各抒己见......”

阿欢变脸:“若是有人借机生事呢?”

我笑:“内廷尽在你掌握,里面的事又传不出去,你怕什么?再说,你就这么不自信,觉得人人都反你?”

她冷笑:“谁知道呢!”

我好声好气道:“那由你设邀,你来主持,这物议的主张,全握在你手中,你叫她们议什么,她们就议什么,你要她们证明马是鹿,她们就翻箱倒柜给你去找马是鹿,如何?”

她立刻便明白了这样做的好处和坏处,嗤笑道:“谁有空!”

我道:“那叫婉儿......”

“她又辩论又主持?谁人信服?”

“那你说怎么办?”

她不上当:“我并没有答应你,所以没有怎么办。”

“阿欢~”

她偏头看我,过一会,道:“我答应你,有什么好处?”

“清谈以申你志,不是最大的好处?”

“那你呢?你给我什么好处?”

我眨眨眼:“你要什么好处?”

她瞥我,慢吞吞道:“你给你娘备的那些小玩意,什么小风车小骆驼,我也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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