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来访

内宴之后,桓彦范与敬晖相携来访。

此本在我意料之中,毕竟当日他们当值,却只喊了崔、张二人。母亲还选了张柬之的诗,怎能不叫他们忧心?

只没想到他二人是同时而来,又如此急切。来了却又不直接,先夸我的“诗作”,说国家以农为本,我的绝句,正应君子重农之心。又讨论婉儿的评点,主要是那句“旨趣,文之宗也”,说时下文风繁缛,倘如我与婉儿有整肃之心,正当此时。

我听他有深意,眼看敬晖,手摩茶杯,慢吞吞道:“我一向讷于文辞,偶然有感,作一小诗,怡情而已,当不得公等谬赞。至于时风文气,更不敢谈。”

桓彦范正色道:“听说上官娘子评点诗文,说旨趣,文之宗也。昔有文士提倡汉魏风骨。今闻公主之诗,质朴简真,真使文道一新。”

我慢慢看他,眼睛一眨不眨——这是阿欢教的办法,可使我减轻羞涩的感觉,今日用来,确实有效,脸上虽热,却是一点一点起来,脂粉遮盖,想不会被他发现我脸上的红晕。

反倒是桓彦范自己说着瞎话,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一声,继续道:“私以为,以公主笔力,可指点文宗,化布风气,使天下士人,知当今之所尚。”

我不说话,还是看着他,许久,才笑:“这是桓公一人所思,还是旁人也有这样的想法?”

桓彦范竟被我看得低了头,摆手道:“张公、崔公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笑:“张公、崔公的诗作,似不是这样的风格。”

桓彦范的眉皱起来,脸慢慢发红,却不是因羞涩,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并未出口,以眼瞄我,我只管喝茶,一言不发。

要在以往,这种尴尬气氛,足以使我羞愤,但今日这尴尬由我刻意营造,竟不觉有什么。

权力。我脑中莫名地跳出这个词,怜悯地看着桓彦范。他已是郡王,位极人臣,老于世故,但是一个简单的沉默,就能使他胀红脸。

当然,我能造成这样的伤害,主要是因他才是登门求人的那个。而他之所以登门求人,则是因为母亲的宴会中,请了他们之中的两个,没有请另外两个。

他似也知我之意,短暂的尴尬后,忽又抬手,笑道:“某倒忘了,崔娘子文辞绮丽,绝非质朴之辈。”

我一怔,不知他提崔二作甚,他却不多言语,推说有事,与京晖先自退出。我等他走了,方伸一伸懒腰,想寻人说话,阿欢忙着要给李盼选宫人和笔墨待制,崔明德在看战报,崔秀在佐李德看恩科的试卷,兰生替我写太后生日的贺表,余人或休沐,或有差使,想来想去,竟只有母亲。便要一辇,又叫阿思,同往紫宸殿。

母亲果然无事,坐在那看武氏小姑娘带人踢球,见我来了,先就探头,及见了阿思,才笑眯眯道:“阿思来,有新得的洞庭橘。”

我道:“阿娘,我也爱吃橘子。”

母亲斜我,剥一个在阿思手中,方道:“你今日倒不忙。”

我道:“才忙好。”因见一盘只得三个,疑心又是哪里苛刻了母亲,伸了手,又收回,母亲却也剥一个给我:“今年橘子早,听说一共才一筐,你没得么?”

我讶然:“是因为热?”

母亲知我在想什么:“不是热,说是瑞橘,早熟罢了。”

阿思挽着我手问:“阿娘怕热,叫他们多扇风。”

我笑着抚她:“不是怕热,是怕天气不好。”天气不好,就要影响庄稼,庄稼不但是口粮,还是赋税......一面想,把那橘子塞进口里,不大甜,也没什么橘子味,过一会,明白了,多半是嘉禾的事传出去,于是各地各处,开始搜罗祥瑞。似这种早熟的橘子,味不甘美,偏要进献,讨太后的欢喜。就像母亲当年——母亲持国五十年,手段确实圆熟。我与阿欢忙碌数月,夙兴夜寐,绞尽脑汁,总觉有一口气不足,她不过一场内宴,便将一切排得稳当。

阿思嚷嚷着要去踢球。我便纵了她,与母亲挨着坐定,她问我:“头疼好了么?”我从没和她说过,不觉吃惊,她见我便笑:“你总偏着坐,不是皱眉,就是揉头,想是新为政者,都有的毛病。”

我笑:“阿娘那时也有么?”母亲亦笑:“当然,那时夜里睡不着觉,白日里睁不开眼,喝了浓茶,又觉心悸。方知夙兴夜寐,是何情形。”

我道:“人人只道当政好,不知也有许多烦恼。”

母亲道:“则你觉得不好?”

我笑:“当然是好。”她亦笑,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们跑跳,漫不经心地道:“近来无人寻你?”

我一怔,道:“桓彦范来过。”

她问:“宗楚客兄弟呢?”

“他们是常来的。”

母亲笑:“你觉得他们怎样?”

我不语——无论他们怎样,都造过母亲的反,于母亲面前,不愿多说。母亲也不再问,又道:“独孤绍如何?”

我道:“只遇了一次小股人马,阿绍谨慎,没有追击,彼此平手。”

母亲道:“总要有一场大胜。”

我道:“阿绍心里自有计较,我不懂军事,不可乱指挥。”

母亲看我:“你保的她,就算不指挥,难道一点事不管?”

她的意思,我自然知道,但不知怎的,就不想回答。母亲慢慢剥橘子吃,过一会,又问:“她与崔明德有信无?”

我一惊,母亲笑道:“阿韦告诉我的。”

我不语。母亲又道:“难怪偏要婉儿!”

我道:“她二人各有所长。”

母亲便沉默,好一会,方道:“你知什么叫出将入相么?”

我点头,从前不知,如今渐渐知了。出将入相,不但是尊荣显贵,还是朝廷挟制将军们的手段,出则为将,卸甲入朝,则为宰相。只是既有府兵之制,在外值戍的卫士,轮到京中,变为禁军,于是久在边关的将军,若是入朝为相,往往也有相当的影响力。而那些不常出外的,如李多祚等,反而不及边将与禁军亲密。当然,以我近来观察,上番之制名存实亡,上次去南苑,卫士中便有许多,分明常驻京师。长此以往,军中苦乐不均,边疆无人愿去,禁军亦无人愿来,国家军士,恐至隳颓……

“阿娘!”阿思猛然扑进我怀中,将我吓了一跳,恐她摔伤,忍痛抱住,问:“何事?”

阿思偏要我与她踢球,上去应付几下,不甚得力,趁着她不备,又坐回来,气喘吁吁。

母亲含笑看我,将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口中,慢慢道:“你喜欢桓彦范?”

我惊异于她的敏锐,不自觉地抿嘴:“那老头子有什么好的?”

“那是张柬之?”

我略一沉默,道:“……此人是宰相之才。”

母亲颔首:“他是狄怀英推荐的,当时朕授他中书舍人,老狄说,不够,授他中书侍郎,还是不够,最后加了宰相衔,老狄就走了。”

我默然。母亲甚少与我说大臣们的好恶,但看得出来她喜欢谁——当然,这种喜欢跟她喜欢那些小宫人、小孩子踢球玩乐并无区别,她见过的人才太多,会写字的,会作诗的,会理政的,会打仗的……许多都死在她手里了。说她不珍惜人才,那是假的。凡是能办事的,提拔超擢,恨不能日日相见。但用完了,也就完了。

笑一笑,道:“他现在也不过是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

母亲道:“你从出生就是公主,现在也是公主。”

我只是笑。母亲也笑,片刻后,道:“他们是不是找你讨教那首《悯农》?”

我一愣,垂眼:“说我文风质朴,可引领一时之风气。”

母亲大笑拊掌:“妙。”

我道:“阿娘赐教,妙在何处?”

她斜眼看我:“你不知?”

我想一想:“有一二分明白,但不是很明白。”

母亲笑:“时风奢靡,崇尚衍文。骈四骊六,非绮丽不用。但也有文家,希图质朴。你猜猜,喜欢质朴的是谁,喜欢绮丽的,又是谁?”

我想起桓彦范所言,蹙眉道:“非博览群书,家学渊源,不得写出对仗典故。而质朴言物,却是寒门素人,也可为之。如断、判文字,理通词顺即可。”

母亲微笑点头:“婉儿经此一事,名声大盛,天下文坛,自她领袖。他们这些清流文人,眼看要受内廷挟制,自然要另找一人,平衡为之。”

我明白了,正如我们正努力挑拨他们,他们也试图分化我和阿欢——我们不信世上有如此牢固的联盟,能使四个野心勃勃的宰相永远都在一条船上,他们自也不信世上有如此姑嫂,可以不争锋斗醋。

“可他忽然感慨崔二文辞绮丽,难道是因为只有崔二可与婉儿抗衡么?”

母亲笑得颇有深意:“你前些时候,是不是与崔明德同进同出,同行同宿?”

我猛一拍手,终于知道阿欢最近怎么动不动就和我发个小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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