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贞观殿时,阿欢还穿着凤凰袈裟,在殿中听僧尼诵讲。许多总与阿欢一道念佛的内外命妇,此刻也都在外殿坐着。遍地是人,使我生出无处下脚之感,天又已晚,正踟蹰间,念念却悄悄过来,将我引到耳室,也不交代,径命人送一个玛瑙盘:炙的茄子 、园葵、新笋、春韭,调的杂菜羹,梅杏李三果,石蜜和甜酥,都只一小盘。
我道:“吃过饭了。”
念念道:“娘子说东西不多,每样吃一口。”
我便知阿欢又在弄什么仪式——以前见面不便,她自念佛,还不怎么带我,现在越折腾得大了——笑道:“难道不是过中不食?”
她道:“是尽寿药。”又将一个玉佛交在我右手里,叫我握住不可放。
我只好从了,却又无手吃饭,念念拿一双玛瑙箸夹给我,我道:“你娘子呢?要是非时药,叫她喂我。”念念还在为难,阿欢却已自外来,接过筷子,小心夹起,喂到我口中。
我一边吃,一边笑:“好吃,从未吃过这么嫩这么香的茄子。”
阿欢道:“是西明寺的新罗茄。”
我道:“那这葵、韭,想必也有来历。”
她慢吞吞道:“慈恩寺的韭,荐福寺的葵,庄严寺的笋,福先寺的石蜜和甜酥,长乐寺的僧果。”
我听见“长乐寺”三字,方一怔,她已又喂我一口羹,道:“你起家之地,也不上心。”
我道:“钱是一直在捐的,每年也去。”
阿欢摇摇头:“圣上不豫,我已许愿立一寺,拨内库修整。你的长乐寺,也一并再修一修。”
我道:“圣上究竟如何?”
她不置可否:“感风,没什么大事。”看我忧切,笑道:“你何时这么关心他?”
我道:“难道不该关心么?”
她道:“或者你捐一道观,更好些。”
我见她不答,叫一句“阿欢”,她却笑:“你信我否?”
我一怔:“当然信。”
她便笑:“那你别管,只顾建你的道观。”
我疑心有什么,将她盯一眼,道:“释道之事,我却不很信。”
她道:“信不信在你,修不修在我。”
我琢磨一阵,方有些懂她的意思:“僧尼好办,道人却不知用谁?”
她道:“无妨,你那里不是有许多人不愿嫁人么?叫她们出家为女冠即可。”
我一怔,笑道:“什么名义呢?”
她道:“我为皇帝、先帝,你为太上、高宗,无论是谁,总有由头。”白我一眼,又道:“你不正嫌人多费钱?打发出去,说着也体面。”
我不语,心中盘算,越想越觉这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因阿欢着了僧衣,不敢轻浮,只轻轻勾她的小指,笑道:“韦大师真神算也。”
她笑:“没有什么神算不神算的,你阿娘现做过的一切,依光宅年办就是。”
我奇道:“那时你在深宫,怎知我阿娘如何做?”
她道:“皇帝行事,皆有起居注记,多翻旧典,也就知了。”
我笑:“还是你聪明,就那些注记,我看一百遍,也想不到前后因果。”史官记载都极简略,某月某日,制下某事,谁谁谁签署,不但毫无因果,而且案牍浩瀚,不是当时亲历,谁能于千万条记录中,抓住关联?就是亲历,除非开了上帝视角,不然又怎么知道,到底几方角逐,又到底有哪些是精心安排,哪些是纯属巧合?
阿欢道:“是你自己笨,所以看谁都聪明。”
我笑:“那你至少也比我聪明。”因说到此,倒想提张柬之之事,话到口边,又有些迟疑,她看出来,问我:“怎么?”
我终不愿瞒她:“张柬之来谏我。”
她挑眉:“他倒是快。”
我整理思绪,慢慢道:“他做过司刑少卿,于律法必是极熟。现今刚牵出一个宗楚客,还未如何,便来谏我,看来光宅年事,还有不少人记得。”
阿欢冷笑:“那时虽诛杀不少,但升迁超擢的更多。他本人,不也是则天陛下提拔的么?”
我点头:“所以他来谏我,更无道理。”
阿欢道:“张柬之如今是宰相,朝中之人,多是他们门下,自然不希望牵连太广。”
“然而他已八十多了,致休之年,还能求什么?”
“你阿娘也八十多了,若不是我们,她会主动退位么?”
我竟无言,她望我一眼,和缓语气,将箸与杯在盘上摆来摆去:“张崔桓敬,原本还有李多祚,此五人为革新之元从。李多祚既死,余部多为敬所将,兵权在彼,处理时最要小心。桓以禁军出身,历任御史,于军中也有势力,但以性格刚烈,可以催折废之。崔以博陵世家,本可为清流之大宗,但博陵崔自己家风不正,累代累房皆有争端,我们若能用崔湜,是以其族制其族,不足为虑。唯张柬之,历任四朝,足智多谋,最难对付。所以多借诗会、内宴等文学场景,用张、崔而冷桓、敬,分而治之。今次来看,这四人已有些疏远,可以动桓彦范了。”
这些事,我们也曾谈及,分而治之,亦是彼此心领神会之意。但条理清晰地聊起,却还是第一回。而桓彦范之性情刚烈,可以催折废之,却是第一次听见——很损,却很有效。使我想起从前,母亲之催折李晟。
阿欢见我不说话,忽又笑道:“白和你说说,宗楚客事还未决呢。”不等我回答,突然又吐舌:“你既要修道观,经典之书,也要看几本。不要光出钱,一问什么都不知,叫人笑话。”
我心正沉浸在张桓崔敬四人事中,不知她怎么天外飞来一句读书,猝不及言,她又问我:“出去几天了,除了张柬之,还见着谁?”
我跟不上她的节奏,只好就事答事:“谁也没见。”她道:“也不出去玩么?”
我道:“不想动。”
她将手把我一牵:“那过几天陪我去玩。”
我道:“去哪?”
她把下唇包在上唇之中,手牵着我,垫起脚,头靠在我肩:“去你家罢。”
我笑道:“不是过年才去过?”
她道:“那么多人,又闹哄哄的,走马观花,没意思。”
我哭笑不得:“我一年在邸,也住不了几日,你一来,又要备人,又要备物,折腾得很,何苦。”
她道:“我偏要去,不行么?”
我道:“行行行,韦太后,韦大师,韦大人,大驾光临,倒履相迎。”心头一动,却道:“总觉得你在筹划些什么?”
她挑眉:“你觉我在筹划些什么?”
我道:“总不像什么好主意。”
她道:“反正不会害你。”
我笑:“我还须你害么?你就不见我,我就死了。”
她啐道:“菩萨面前,胡说什么!”又道:“你记得多看书。”
我被她闹得头疼:“平日看的文字已经够多了,不想看书,叫个道士来讲经罢。”
她看我:“我才在宫中叹佛,你就叫道士来,置我于何地?”
我哑然,她看我直笑,一提衣衫,道:“我要斋戒,今夜不留你。”
我来时肚中本有无数话,被她都搅忘了,只得起身:“好。”要等她走,她又瞥我:“作什么?”
我道:“恭送太后呀。”
她白我:“你我还要这些礼节?”
我笑:“体面总是要的。”她不言语,抓起我的右手,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打开,看里面的玉佛,又一根一根压回:“握好,不许丢了。”
我道:“知道了。”
她道:“不要嫌我啰嗦。”
我笑:“要是旁人,你还不啰嗦呢。”
她面露微笑,叫我:“太平。”
我嗯一声,两手赶她:“去罢去罢。”
她走两步,又回头,喊:“太平。”
我心中甜滋滋,口道:“再腻一会,菩萨都要生气了。”见她又要白我,双手合十,弯腰鞠躬:“菩萨,对不住,我阿欢会代我赔不是的。”
她扑哧一笑,转身出去,脚步轻快。
我查她神情,料李盼当无大碍,方松一口气,转过头,忽省悟我们这些人,有才也好,有运也罢,最终的荣辱却还系在一男孩身上,不觉忧叹。皱眉出去,将进省宅,路遇桓彦范,彼此相见,他将手中的灯笼一提,颇有几分无礼地打量我,我不大舒服,叫他:“桓公今日当值?”这个点还在外走动,不大对劲。
他点头:“因陛下之病,连罢了五日议事,碟牍堆积,所以想来请公主示下。”
我心一动,斟词酌句,一字一字道:“我没见到陛下,也不知事体如何,还听太后的旨罢。”
他抬头道:“连公主也未见到陛下么?”
我盯着他,缓慢摇头:“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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