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已经燃起了灯,顶门是念念和王德,念念衣裳整齐,显是一直没睡,弯腰望着这边,两脚不住地搓动,王德的衣服湿透了,手中稳稳地执着防风灯笼,在门口不声不响。阿欢胡乱披了衣,见我醒了,早把衣裳塞在我手中,唤念念来叫我穿上。
门外传来乒呤乓啷的脚步声,虽仓皇,却还有节奏,推开门,廊下来来往往的灯火,虽有不少人乱冲乱撞,大体却还有序。
佛奴引人抬了辇候在门外,见我们开门,忙道:“谷口已发起来了,快走!”就要引我们上去,我不走,回头看,夜叉奴带人护着了阿思,阿宝带人背着李盼,都出现在此处,问阿宝:“我阿娘呢?”
阿宝道:“上官娘子和贺楼娘子已带人去了。”
阿欢似想说什么,却只是从后将我的头一拍,道:“走!”推着我上了辇,几个内侍抬着,于雨中向前。
睡前还是小雨,这一时却大了,个个雨点如黄豆般大小,铺天盖地地打下来,虽有人打伞,仍免不了有许多冒进来,打得人生疼。我一缩脖子,阿欢便把我紧紧搂住,叫后面的人遮雨,话音未落,忽见一阵狂风,把伞盖吹得翻起,两个人执伞不住,趔趄后倒,阿欢急得骂:“无用!”
我道:“别打伞了,万一有雷……”忽见天边一阵明亮,黑黝黝的山谷变成一阵近乎明黄的绿色,接着就是狂雷。有人在大声叫喊,风狂雨骤,雷电交加,竟听不见喊得是什么。
紧紧抓住阿欢的手,只觉手中湿漉漉的,越握越抓不牢,阿欢脱下衣裳,把我围住,阿宝前引队,略张望一下,便道:“向高处走!”
她已是声嘶力竭,听在耳中,也不过与雨点的声音一般,好在大伙都明白她的手势,抬辇的,背人的,搀扶的,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栈道挪高台上去。雨实在太大,本来有十来个灯笼,全都被浇灭,只有阿宝手上一个小灯,被她用东西拢住,还勉强挣扎着。又一处闪电,劈亮半山腰的前路,是山壁,沿着山壁修的回廊窄窄地支撑着,无法容纳四人之辇。
我将阿欢的手一按:“步行罢。”
阿欢顷刻间便明白我的意思,却高声道:“山道难走,将士苦行,我们也不便用辇,阿盼,下来罢。”
这话基本只有左右人能听到,不过她本也只是说给他们,他们也不负所望,于下一道闪电中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我们都下了辇,搀扶着前行,雨点从黄豆大小,变成了铃铛大小,风也从一阵一阵,变成了一直呼啸,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虽非泥沼,风却仿佛变成了镣铐,使每一寸挪动,都要耗费万钧之力——不数步后,我便已瘫在阿欢身上,一面喘息,听见耳边风雨呼号,念念和王德一左一右,将我夹住,努力前推,亦动不得一步,阿欢皱了眉,正要叫人,前面的阿宝奔回来,一把将我背起,我的手不自觉地从阿欢手中滑开,手背一阵湿冷,回头看,夜叉奴也背上了阿欢,几个勇力卫士背负着阿思、阿盼,后面还有许多人似的,但人头混着雨点,什么也看不清。
阿宝甚有力气,背着我在黑白交加的夜里稳定起伏,步步向高,拳头大的雨砸在身上,令人头晕,雨水像无颜色的血一样流淌。
我们终于到了高台,台名丹霄,是此地之极,依山南而建,放着些精巧的茶具、坐具。现在我们全无欣赏这些的心情,只能瑟缩着挤在一起,呆呆凝望阁外的电闪雷鸣。
出乎我的意料,山洪的来势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凶猛,至少比今夜的风雨要弱多了,水流是从北方来的,沿着两山之间蜿蜒而下,时不时于煞白的闪电中显形。到山腰以后,水才急起来,但声音还远不如暴雨,时常也为树木所阻击,偶尔看见,像是瀑布景观。但这瀑布一旦挟了折断的树木,势头便汹涌,将至山脚时甚至咆哮起来,卷起木石,吹倒墙廊。
令人欣慰的是,此地的宫殿,虽是临时修葺,又有“俭省”的名分,倒似还未偷工减料,虽被水淹没,但根基却在,并无摧枯拉朽倾倒颓让之势。令人心寒的却是,若水冲即屋毁房塌,屋中之人,或还有生机,但屋宇不倒,屋中之人,便只有活活淹死的份。
我紧张地盯着下面,借着闪电,又望向来路,来路上断断续续,影影幢幢,都是逃出来的人们,离得越近,能看出来有一队类似人马仪仗的所在,再近些,果然是高力士背着母亲,贺楼和婉儿、小奚互相搀扶,母亲比我方才精神多了,伏在人背上,却一直高昂着头,时不时回看一眼,挥一挥手。
又过一会,有内卫们逃出来。扈从之官员宗室,不在山脚,而在山谷之外,有别业者,自住别业,也有些没有的,恩许住进官坪。
官坪……
我的心突然一紧,推阿欢道:“无生忍呢?”
阿欢亦于此刻方想起,一瞬间脸色煞白,下巴上滴着水,咬牙道:“派人去问问。”
一阵沉默。
此刻下去,无异于送死,就算是佛奴等人,也不敢应承,木阁楼咯吱咯吱地响了两声,不知是有人要上前而未上,还是因又进来了新人。
好在后面又有人上来,是排云台的内侍,回报说:“韦公傍晚去吴王别业饮酒了。”
阿欢的手骤然一垂,又握起来:“吴王别业,也在山中?”
佛奴笑道:“吴王好热闹,别业离城中不远,据此还有几里。”
阿欢便松一口气,看佛奴道:“好。”环顾左右,轻笑道:“你们都是忠臣,今夜救驾有功,择日并当封赏。”
众皆谢过,于此风雨之中,声音却稀稀拉拉,并不整齐。还是母亲寻了坐处,慢吞吞道:“我记得丹霄台中,常备有丹炉、清酒,快找出来,先点些火,大伙喝些酒暖暖。”又命婉儿:“你还记得在何处?”
婉儿点头,领了阿宝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抱出二十余个坛子,又有炉火等物,一一点燃,连蜡烛等,统统点亮,使小小台阁,竟如灯塔。阿宝、贺楼、夜叉奴,皆有亲卫数十在场,便收拢队伍,布置人在门、窗、路口轮值。
侍从们热了酒,奉与母亲,母亲挥手:“你们劳累,先饮。”推让再四,才浅喝了一口,余下都分赐众人。
阿欢冷眼看着,也把酒杯推开,一毫不取,又命人翻找,寻出来些布帛,并不裁剪,直接绕一大被,几人一条,无分尊卑,相互裹住。唯给了我特权,拿一整条布将我牢牢缠绕,母亲遥看她一眼,闭上眼,道:“歇一歇,明早水退了,赶紧去看看,救人。”
佛奴、夜叉奴看阿欢,阿欢点头,于是依言。门外风雨愈急,室内却人人振奋,感恩戴德。唯有阿欢,将头靠在柱上,脸埋在帛中,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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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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