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到天明后，昨夜的一切就仿佛是梦一样。没有拳头大的雨，没有崎岖的山路，没有冲毁的台阁，更没有一明一暗的闪电和劈在耳边的雷鸣。眼前所见，只有温柔的细雨，柳丝般连绵飘荡，在天地间漫撒出丝弦软乐。
洪水半退时，骆逢春亲帅监门卫前来问候——早上听阿欢说起，才知昨夜也是他站在宫墙上向内示警，才让宫中提前报知消息。阿欢亲与他递酒勉慰，此后陆续又来人，皆命人将所到之部的名字、番号一一记录，以骆逢春为总领，分配救人。
金吾卫比监门卫来得要迟些，但毕竟也来了，千牛来得最迟，陆陆续续，总要到午后才见统领。
阿欢面沉如水，起身凭栏，向外眺望。入目是一片山川青秀，只有谷底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洼中飘着些物件，不知是布帛、树木、雕栏，还是人。
我不忍向外看，兼之身体疲倦，又冷又饿，料她也是如此，便伸手将她一握，道：“先休息休息罢？”
她摇头，盯着外面，良久，方道：“若是无骆逢春示警……”
我道：“巡夜的内卫也会发现的。”
她冷笑：“等他们发现，水都冲到眼前了！”
我无言以对，宫中禁卫，尤其是千牛，我一向都十分信赖，毕竟自小到大，都是在他们的拱卫下生活，但有些事情，却不能细想，譬如前些时候的踩踏，还有这一次的山洪。
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因为仓皇混乱，一时无措，所以不肯前来，还是因为率领他们的人，并不那么忠心？想想昨日所见之军容，并不觉得比父亲、母亲之时差多少，不知是因为他们擅长于官面应付，还是别的？
阿欢也想到了我想到的问题，偏头，问我：“昨日你说金吾军容严整？”
我不说话，只是缩在布帛中，将身体裹得紧些，阿欢叹息一声，拍拍我，道：“睡吧。”
我摇头：“睡不着。”
她一笑，像哄孩子似的靠过来：“我陪你。”
我既留恋她的大包大揽，但见她衣衫单薄，发梢还未干透，又咬牙：“等他们汇报完，再睡。”
阿欢不语，手紧紧搭在我手上。再一刻，随扈之百官也渐次在宫门聚集，倒都无事，连老张这八十岁的身体，据说也在儿孙的护卫下跑出去，来见还穿了官服——他们倒是有官服穿，我们却衣冠不整，只好派人宫门晓谕安好，叫他们各自回城。
阿欢命将参拜之人的名字也都记下，顺便与随扈名单核对，揉一揉眼，又问：“无生忍呢？”
佛奴小心道：“清早就派人问过了，确实是去了吴王别业……”话未报完，门口的小内侍又匆匆上来：“韦郎君与吴王请见。”
阿欢的脸上露出笑容，伸手道：“宣。”也没等这人再传话，外面已经听见无生忍的声音：“阿寿！”
阿欢欢喜得站起来，迎面见无生忍披着件宽袍，满脚污泥地踏进来。他身后是李德，也甚狼狈，见了我们，尴尬一笑。后还有无生忍与李德的几个儿子，李寿赫然也在其中，听无生忍一声唤，挠了挠脑袋，嘴巴微张，亏得没有应声。
阿欢只叫了一句“阿兄”，眼泪就冒出来，头一偏，泪珠便藏不见，只微笑道：“没事就好。”
无生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不知说什么，也只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此刻方回神，与李德等参见，又问候皇帝、母亲，阿欢道：“都无事，两位陛下都累了，正在歇息。”分明是想与她哥哥说些话，但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些官样文章。
无生忍本也讷于言辞，见她无事，除了欢喜，并无他言。阿欢留无生忍在旁休息，无生忍不依，退让再四，才命他几个儿子留在御前宿卫。李德见了，也依样命几个儿子执守。
我平日与他不过一般，此刻却方觉出血亲之情可靠，想起当年他们读书，还是我开蒙，那时他们兄弟，有顽皮的，有敦厚的，围着我，喊“姑姑”，现在剩下的，竟只有李德与一二兄弟，长叹一声。
阿欢亦正叹息，回头看我，彼此一笑，我问：“你叹什么？”
她挑眉：“你又叹什么？”
我道：“我叹你一生要强，在阿兄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妹妹。”
她白我一眼：“也就这一次罢了，你不知他……”看一眼几个睁大眼、想听父亲往事的侄子，忽然住口，却道：“你可安心了。”
我低头：“安心什么？”
她轻轻笑，附在我耳边道：“你以前总觉得这些家族事多、虚礼繁冗，现在是不是却觉得，这些虚礼，也有些好处？”
我不言语。她的确说中了我的心事之一。年少时，总是鄙薄那些子嗣、宗族的道理，到得老来，终也渐渐理解什么叫做“自家人”。但这些并不是我最大的心事，我所挂心的，只是她方才见无生忍时那一抹眼泪。
她在我面前，总是很勇敢，很凶悍，好像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害怕的。昨夜她握着我的手的手，冰冷潮湿，不住颤抖。她回头时，脸色比闪电还要煞白。但她始终咬着牙，推着我，护着我，指挥着一切。她总是很逞强。但她其实并不总是很强的。
我很想抱抱她，告诉她不必这么要强，但其实我竟没有任何资格对她说这种话，因为她之所以必须要强，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任何依靠，而我，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强大、稳妥的靠山。
我又叹一声，在她疑惑的眼神中道：“把阿绍叫回来罢。”
她一怔，我道：“功劳也差不多了，调回来，我们安心些。”
阿欢脸上扬起笑：“好主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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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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