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出吱呀声，炭火本旺，加以酒力迫逼，不免又热又燥，小寐一觉，更觉难耐，口中干渴，肚中饥饿，心中喉上却是一股渴求之情。伸手向侧，摸了个空，茫然翻身，看见空荡荡的被，再抬眼，见一线灯光，曲折地从外殿转来，懒得披衣，起身，赤足踏进红绒旃，绒线虽暖，却暖得柔软，使一颗躁动热心，渐渐平静，悄悄走过去，伸手拔太平的笔，一下竟不动，再伸手时，这小娘丢了笔，回首笑道：“醒了？口渴么？”
韦欢摇头，俯身去看案上的字。酒后晕眩，一时竟看不清，再欲弯腰，太平扶着她：“柳厚德来信——你当心头疼。”
韦欢哼道：“谁似你那么娇柔！”
太平只笑，将起身让她，手按下去，忽有迟疑，好一会，方站起，还有些摇摆，韦欢察觉，反身而看，这小娘笑道：“坐久了。”
韦欢不语，一手探出，在她的额上摸一摸，微微凉，皱了眉，道：“明日再看也一样。”
太平笑道：“喝了酒，睡不着。”让韦欢坐下，自己站着，将柳厚德的信拈在手中，边看边踱，韦欢问：“说的什么？”
她便笑，过一会，顺手将信递过来，韦欢皱眉，不接：“不看。”
太平挑眉，韦欢亦挑眉浅笑：“怎么，就许你突然勤快，不许我偶尔偷个懒？”头还晕着，便把案上信札，随意推开，有几封落在地上，也并不管，一手支颐，一手对太平一招：“金宵良辰，不谈政事。”
太平道：“你喝得多，快去睡罢。”弯腰蹲地，将信一一拾起，韦欢忽便不悦，也蹲下去，脸对着太平的脸，将一口酒气，都喷在她脸上：“我去睡了，你呢？”
太平道：“我还坐一会。”直起身，韦欢亦跟着起来，看着她将书札垒在案上，指尖轻伸，将刚码齐的书信一卷一卷地推下去，太平吸一口气，甚是无奈地道：“阿欢！”
韦欢将眉扬起：“去睡。”
太平尤道：“有事呢。”
韦欢便不悦：“什么要事，我还不知？”
太平失笑：“连宴了几日了，什么正事都没办……”
韦欢打断她：“你怪我大张宴席咯？”
“当然不是。”
“那是有军情急务？”
“也不是……”
“那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食指向前，戳掉最后一卷信，人也顺势向前，倾在太平面前，太平忙扶她，却扶不住，险些一起跌倒，口中还道：“阿欢！”
韦欢斜她：“睡觉。”
太平苦笑：“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
太平无奈，扶着她向卧内，火更暖了，烘得人闷闷地，眼瞥左右，太平的心显然还在那一堆书信上，身虽坐下，眼光还留在外面，转看韦欢，略带出些埋怨：“知道是元月，也知道是你的好日子，但许多人还等着呢，事总不能不做。”
韦欢白她一眼：“你是主上，看不看信，做不做事，难道还要叫人拿捏么？”
“话不是这么说。”
韦欢高声打断她：“我就这么说！”
太平苦笑：“阿欢。”
韦欢搂住她的脖颈，横着倒下，迫得她也半弯下来：“我是太后，我说了算。”看太平还不觉悟，冷哼一声：“朕说了算！”
太平终于皱了眉，慢慢俯身，靠在她身边，略过一会，才道：“我不喜欢你用那个字。”
韦欢挑眉：“哪个字？”
“那个字。”
一阵沉默。
韦欢直直地盯着太平，这小娘不自在地转头，垂眼：“在外面，你尽可以用。你我相处，便不要这些繁文缛节了罢。”
韦欢不语，侧转身，好一会，方道：“好。”刚醒时，满心燥热，此刻却沉静如冷水，两手压在一处，蜷起身姿，闭目作睡眠之态。背后太平的呼吸悠长迟疑，随着身体的热度一浪接一浪地袭来，有上百个浪头，才听见她轻声道：“阿欢，对不住。”
韦欢不接话，装出熟睡的声响。太平却知她没睡，手轻轻搭上韦欢的肩，鼻尖也蹭上来：“你也知道，我一向不耐烦这些宴会。”
韦欢还不言，身体动一动，甩开太平，太平便坐起，靠着她，在黑暗中轻轻吻她：“你新近晋号，是该好好乐一乐，官爵赏赐，也该给得慷慨些。但我那几个侄子，为了嗣王爵位之事，闹得实不像了。依我之见，还是叫各宗还归各宗，不要以他房代嗣。”顿一顿，才道：“尤其是……守礼。”
韦欢的手一紧，差点翻过身，将太平撞倒：“你要叫大郎无血食么？”
太平道：“人已死了，香火祭祀，有什么用呢？”声音低哑下去：“何况，不是有阿思么？”
韦欢猛然坐起：“大郎是我们的儿子！”皇帝之位，本该是他，万世香火，本也该是他的。
“今上是阿盼。”
太平的声音突然极陌生，陌生得使韦欢不敢相信是她——李盼，这个盼字，便绝可笑。谁曾盼过他？他生父不过酒后任性，一时敷衍，对他并无感情。他母亲，她自己，更是被迫而从，从不曾真心期盼过他的诞生——甚至宁可从未发生过那一件事！而太平，难道又有过一丝一毫的期盼么？在那些漫长的、疏离的夜晚中，她的心中，真能毫无芥蒂、安之如饴么？就算是朝中大臣，又有几个，真心在拥护李暅，期盼他有儿子，或是嫡子呢？这世上谁盼过他？与其叫“盼”，不如唤作“弃”。
韦欢将心事说出来了，她已贵极人间，再不用遮掩，顺天慈圣，复进金轮越古，与已逝的则天皇帝差不多的尊号，也与当年差不多的用意。
而朝臣之柔婉顺从，远胜于则天当年。
很难不自豪。
虽然这一切更多不是因韦欢之手段，而是因时势利导。但，很难不自豪。
太平叹了一口气，轻轻道：“阿欢。”身体柔软地包上来，呼吸和声音都轻柔：“阿盼是无辜的。”
韦欢深吸一口气：“皇宫中，没有无辜之人。”眼睛酸涩，想要些泪水滋润，却挤不出来，这该死的泪水都卡在了喉咙，使呼吸沉重，而人哽咽着说不出话。胸腔中无尽的愤懑，将这晋号的威严和志得意满都消磨，仔细想一想，倘若守礼活着，要这尊名又有何用呢？哪怕是太平那些想法……那些想法，守礼会代为实现的。他是个好孩子，一贯如此。
太平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韦欢，许久，才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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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行露（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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