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礼已经逝去许多年了。阿思与阿盼日复一日地长大着,阿思越来越像她父亲,有着圆圆白白的可爱的脸,阿盼则越来越像他母亲,精瘦、微黑、时常表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狡黠。阿欢对他们二人,不再像小时那样偏心明显,虽还钟爱着阿思,待阿盼时,也常有了几分笑意慈爱。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年岁月的抚慰,又不再受到生存的胁迫,阿欢纵不能忘却当年的伤痛,总也能有几分释然。没想到在她心中,守礼依旧是不能提及的隐痛——甚至因着他的死,而使旁的人,阿盼,成为窃符盗位一般的存在。
仔细想想,竟是我对不起他们。我虽也视守礼为子,但阿盼竟也越来越像我的孩子,我看着他长大,从一个羞怯的幼童,到现在半大的少年。守礼出生的前几年,我不曾参与他的生活,后来虽爱近,毕竟有阻隔。但阿盼从出生到现在,却都长在我的眼下。我的心中,他虽不及守礼那样珍重,却也是我爱的人的儿子,真真正正流着阿欢的血。甚至现在,他连样貌和性情也越来越像阿欢了。我无法像阿欢那样,彻底地疏远他、厌弃他。
不厚道地说,从始至终,包括生下阿盼那一夜所发生的事,以及那前后的所有事,承受一切的都是阿欢。我不过是个参与者。虽然也心痛,也难过,但真正殒命身死的,是守礼,养育多年,一朝失去,锥心彻骨的,是阿欢,幼失怙恃的,是阿思。我做了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毋怪阿欢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欢乐之中,却忽地惊醒,于粉饰的繁华中直戳我的心肺。我该当她的责怪。
放下书札,陪她躺下,听她将头埋在被中,隐秘地抽泣。四十多的人了,哭起来时,还像小时候,也不肯放声——其实这会儿侍儿们都识趣地走开了,左右无人,她很可以大哭出来。或者骂我,打我,只要能发泄出来,都能让她好受些。但她早已习惯闷声吞气,脸都憋红了,还钻在被中。我束手无策,只好寻了一把扇子,与她轻轻扇风,免得她堂堂太后,在这大雪之天,活活把自己憋过气去。
想到大雪,却又难免叹一口气。庆云年的雪特别厚,这自然也成为了顺天慈圣皇太后的功绩和异象之一。我虽凑趣地进表祝贺,私下里,却额外忧心雪灾伤人——李暅那时,便发生过大雪压塌房屋的事,我执政后,查阅前策,才发现父亲和母亲在每年冬天,都会亲自过问关于“雪”的一切部署:雪下太大,要防人冻伤、防蔬菜农植冻死、防房屋倒塌,以及融雪过快转变洪涝;雪下太小,要防明年干旱、雨水不丰,还要防雪水交融道路堵塞影响徭役赋税。总之农业时代,关于天象的一切,都重如千钧,绝非后世或庙堂之人,闲坐屋中,摇舌鼓唇可随意想象。更不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轻飘飘地说一句“瑞雪兆丰年”,便可带过的情景。
西京我倒不是特别担心,郑元一为人稳重,虽无奇谋,办事却一向妥帖,内又有婉儿,并诸吏僚属,都是积年老成之人,只要将意思透去,自然有人尽心。西京有人主事,关中之地,便安了一半了。边塞都是宿将,凉州又有崔秀,我亦不担忧。
唯棘手的倒是这里。群臣近戚,都随阿欢到了东都,亲贵群集,内中纠葛纷繁。近有新星崔湜,为阿欢所信重,数年之间,扶摇直上,于宰相中独占鳌头,年纪又轻,处事未免少些周道。李峤、宋之问等,旧人新用,议事唯唯而已,且又是词臣,书写贺表,那是一个笔下如流、毫走龙蛇,但论庶务,却是摇头摆手,全不知艰难。长短数端,难于一椽,最好是有一个强有力的人,将此事作一个题目,让政事堂议定即办——这人,不是阿欢,就是我。
但偏偏经各人造势,这“瑞雪”已经钦定吉祥,明面上便不好讨论“雪灾”这等扫兴话,我作为铁杆的太后党,更不能随意发表妖言,只能委婉暗示崔湜,可惜也不知他是年轻不懂事,还是笃意要讨阿欢的欢心,提过两次,总不接话。我既无奈,只好绕过政事堂,与亲近属下闲聊时,略提此事,又命府中庄中,于四处勘看,遇见灾情,火速上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聊慰衷情而已。这几天雪更大了,听说郊外已有压垮的农家,偏又遇见元月封印,思量趁阿欢高兴的时候,与她提一两句。不消多做,只要她微微表示一下姿态,必会有人将这事当头等大事去办,也算一桩功德。谁想她又来这一出……
一面叹气,听阿欢的声气渐低,忙低头看,却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酒意上头,竟趴着睡了。轻轻翻她的身,见她不醒,知道这几日也着实累了——料想今日之任性,也是积劳之故,与她擦了眼泪,想一想,还是给她肚上盖了一层薄被,向案上去取柳厚德的信来,坐在床边,一面扇风,一面看信。
柳厚德提议级节转运。此议与宇文融之提议不谋而合,难得的是,老柳被外放几年,大约也知我心意,认认真真地勘察了一路,市镇、税赋、盐粮、运输,包括他在扬州任上的所有,十数万字,写成疏札,随信附送。我眼下最缺这样的实际调查,收之大喜,先回手书勉慰,顺便提了一句“盐粮转运使”的事,拟出正月,便与阿欢说说,给老柳挪一挪位置。
这几日更把他的疏拆成几份,随身携带,得闲便看。今日这一部分,是说黄河壅塞的情况,从他出京到扬州,一路舟行,何处的关隘、天气、季节、河宽、往来舟舸,都记得细致。其中有许多不熟悉的地名、词汇,一开始我只拿指甲掐一痕迹,拟再问人,但词语渐多,不得不丢开扇子,寻了笔墨,改掐痕为墨点,过一会,觉得墨点也太多了,终又回到案前,另援一笔,把许多文字,摘抄在纸上。
等一卷看完,天早已亮了,疲累至极,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所有纸张,整整齐齐叠在枕头边——后面写的已是鬼画符一般,全看不懂了。抬头寻阿欢,她却又已盛妆大扮,斜眼瞥我,淡淡道:“今日罔极寺诵经叹佛,你别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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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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