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玺书。”小奚束着发，佩着鱼符与玉匕，叮叮当当地进来。
婉儿瞥见那发束，便觉好笑：“又不出外，怎么忽作这妆扮？”
小奚眨眨眼，双手递呈，道：“像是手书。”
不必她说，婉儿也已看见印封上韦欢的笔迹，拆开，开头乃谕“知柔”，便知不是制诰教令，却是平常书信，不知为何装在了玺封中，经疏奏一道进来。细看字行，指尖便微微一抖，将一张麻纸，褶出小小痕迹。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说，将及“她”的生日，所以提前于罔极寺举办佛事，以禳福祈祥，略多了几页，也都是佛事的小节，有哪些人，饮何宴，诵何经，并太平如何，皇帝如何，小公主如何，诸武如何，诸王如何，从前跟着“她”那些人，连在寺中出家的又如何。
写到最后，另起一页，方说，替她在京中的几个寺观，大云、慈恩，并太平之家庙，也备几场佛事，一应币、帛、酒、肉，都于内藏中出——只看这书信的口气，便知韦欢一定又看了“她”的行迹，渐渐学得将一件件紧要的吩咐，却都写在这些家常的闲笔中。
或许也不是韦欢在学“她”，而是“她”的影响如此之深远，所以宫中的所有人，在她失去权柄后这么多年来，也依旧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着“她”的风格办着一切事。
心中盘算，将这一封似信又似敕的手书再四细看，良久，方丢在案上，唤左右道：“备辇，出宫。”转头见小奚已戴上幞头，不觉失笑：“你猜着了？”
小奚笑道：“太后来书，定有要事，备着总不错。”
婉儿摇头：“你年纪已不小……”
小奚道：“公主早都不催王仙仙了。”
婉儿便叹气：“叫你教她读书，她都已有模有样，你倒学得淘气。”
小奚道：“妾本是野人，和她良家子不好比。”
婉儿垂眼：“你若是有心，我也替你谋一职衔。”
小奚笑嘻嘻道：“一宫之事，我也领过，又累，又烦，远不如跟着娘子自在。”将手插腰，靴子尖尖翘起，笑道：“王尚宫可没有这样威风。”
婉儿只笑，出经省中，见政事堂前诸官罗列候事，却有候官上前道：“夫人留步。”请婉儿入内，却是郑元一与诸人商议寒食春祭之事。
婉儿笑谢道：“礼仪大事，自是诸公商定，妾妇何敢置喙。”
郑元一等忙道：“细务不敢烦夫人，但夫人历经四朝，久习礼仪，某等未谙章程，还望借娘子识见，览阅指正。”
婉儿辞道：“诸公皆当世大儒，贱妾何能，敢为‘指正’。”又辞曰：“非妾分内，岂敢妄言。”郑元一一再恳请，方道：“只是一家之浅见，供诸公参正。”接过草稿，听郑元一解释：“圣驾在东都，迎春、郊祭，皆取宫中进止，唯七庙在京，未有圣旨，我等留守，当有进言。”
再看书纸，方知此是为何——开国日久，世系累积，祧、祔等事，应当商议。原本以太祖、高祖、太宗，为不祧之祖，至则天时，又增高宗，庙皆不毁，因此天子五庙，已然满了，而今以则天皇帝、先帝在庙，按序要祧迁则天皇帝，但先帝崩得早，又是儿子，因此有些讨论。略加思索，道：“《礼》曰：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天子七庙，本是坟典所录，昭然史记，今上既欲复古崇文，何不依三昭三穆之义，立为七庙，永为通典？”
郑元一笑道：“果然还是上官娘子博学，解了某等大惑。”诸臣亦附和，便有人重拟书稿，将七庙之议加在其中，郑元一与婉儿审定，便署名印封，进奉神都。
经此耽搁，出省时天便已晚，只得先回外邸，交家人与几个庙中的主持书信，邀延明日相见，又去见过母亲，几位郑氏表弟，并族中子弟，俱有请托，一一听完，陪着用了晚点。
至寝中，月色竟已入户，在窗口看一阵月亮，小奚来问起居，刚要点头，忽生一股兴致，向小奚笑道：“你困么？”
小奚摇头。婉儿便也换了衣裳，戴幞头、着窄袖、蹬皮靴，乘着马，向慈恩寺。置外宅时，特地不选宫城近掖，而在城南，倒正免去了此刻宵禁之扰。寺门已闭，熟门熟路地从小路绕去，于曲江之畔、寺外荒林的石像旁凭立。
月正中天，林密影疏，远处佛塔在水上投下短短的倒影，沿江数步，听北里坊中，丝竹声声，间有嬉笑打闹——自从圣驾去了东都，这里的楼阁似都更有生气。权贵公子，五陵少年，纵马放歌，曲江两岸，往往喧嚣，通宵不绝。静观夜色，俯仰感慨者，却也不少。唯有这熟悉的树林，空寂如初，除了婉儿一行，再无他人。
好像她的心。
这几个字冒出来，心上便一阵牵扯，不疼，只是牵扯，像是被迫想起儿时窘事，甚而还有几分尴尬，嘴角一挤，带出自嘲的笑，小奚悄悄靠近，轻轻碰着她的袖喊：“娘子？”
婉儿轻笑：“白日里，郑公的话，你听见了？”
小奚道：“听见了。”
“学着了么？”
小奚道：“学着了。”撇一撇嘴，又道：“无趣。”
婉儿浅笑：“的确无趣。”
小奚道：“说是无趣，但娘子和几位娘子，却都很喜欢，想也有有趣的时候。”
婉儿失笑：“倒也没错。”
“则天陛下那时候，也很喜欢。”
“她与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揣测的？”
“都有。”
“那你呢，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沉默片刻，又道：“虽不喜欢，但比起嫁人生子，却宁可这么样罢。”腆起肚子，拍一拍腰带，笑道：“至少不受人欺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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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心魔（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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