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悠悠,叫醒了一山的人。山路湿漉漉的,绿茸茸的草带着晨曦的祝祷在风中柔软伸展,阿思踏着晨露,欢快地喊着:“阿母,快来!”
韦欢轻笑着跟上,遇见湿滑之处,才叫一句“阿思”,那小家伙已经欢蹦着跳过去,裤腿上溅起泥水,连韦欢的裙裾也不免波及,摇摇头,道:“……别去陡处。”示意保傅们跟住,自己停步,仰看天光——日头自竹林缝隙中越扩越大,本是浅黄丝缕,现在却已是万丈辉光,车马传讯、佛门梵号的声音已随钟声而断续扬起,檀香云雾也自山门腾升,并不高耸的香山,竟也有了几分仙境飘渺的意味。
太平便于云雾中蹑着履、揉着眼出现,头发长长地披散在云中,一半的衫子垂下肩,露出丝白的中衣,两手捧着一碧玉杯,懒懒散散地靠近,将杯递到韦欢口边:“天气真好。”
“嗯。”韦欢就她手啜饮,依旧是浓浓的热茶,一如过去几月,眉心微皱,太平已笑嘻嘻道:“只喝半杯。”
韦欢将余光扫过她凹陷的眼,又转向阿思,这孩子不知从哪捡了一根大笋,两手端着,笑叫着靠近:“阿娘,你看我的武器!”
“甚好。”太平的回应慈爱却敷衍,一伸手,将阿思的脸一捏,韦欢以为她注意到这孩子满头满脸的汗,嘴角一扯,太平却只道:“我们小阿思肉墩墩的。”
韦欢蹙眉,取出巾帕,与阿思擦了汗,瞥那竹笋一眼,又道:“不扎手么?”
阿思把头摇得漫天风铃一般:“不扎不扎。”怕韦欢说她,两臂向左一收,把笋藏在身侧,太平童心亦起,从地上捡起一支细竹,与阿思笑道:“看看你的新武器利害,还是我的竹剑利害。”
阿思道:“当然是我的利害!”两手直推,作进攻状,韦欢瞥见那白皙小手上全是红痕,不觉更皱眉,喊:“李思!”阿思一怔,眼看太平,太平尤不觉,执细竹道:“我是单手剑……”
韦欢道:“要斗剑,叫师傅们给你佩把好的,站在好地斗,这笋毛茸茸的,地又滑,像什么样子。”
太平笑道:“小孩子玩闹,有什么干系?”被韦欢一瞪,只得罢了,韦欢又看阿思,早有养娘上前劝阻,她却不愿丢开那笋,只是念叨:“好不容易找到,阿娘,你看这像不像‘炮弹’?”
“像。”太平一口应着,眼珠转动,忽对阿思使个眼色,韦欢察觉,正要喝止,一老一小,却忽地跳起,阿思将笋丢来,太平去接,一下没站住,径向一侧跌倒,韦欢忙便去扶,几个侍儿也忙向这边,阿思便趁着这时候捡起笋,一溜跑远了。
韦欢既念着阿思,略一松懈,太平已跌在地,看四面八方的随从,只顾涌上来搀扶太平,气得顿足:“仔细阿思!”那几个才冲出去,再看太平,于侍儿拥顾下狼狈起身,白衣浅衫,都已污脏,连头发也乱得不成样了,面上却还笑:“小孩子打打闹闹才好呢,养得那么娇做什么。”
韦欢一早的好心情都消散不见,出游在外,不欲争辩,便翻个白眼,径回殿中,还没待人取水洗漱,阿思已被几个人拥着进来——果然摔了跤,额角红红一大块,两眼也红红的,看见韦欢,就扑在怀里大哭:“阿母!”
韦欢眼瞪太平,太平摸一摸头,将阿思搂在怀中,连哄带说:“好宝宝,独孤师傅怎么说来着?大女人流血流汗不流泪。我们阿思最勇敢了,不怕跌。”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也不是这么说,真有病痛,该哭就哭,不然受了伤,我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小孩子又不懂,真落下病,怎么办?”
太平将阿思搂在怀中,轻声道:“她都好几岁的人了,自然知道轻重,对吧?”
阿思却从她怀中抬头:“阿娘,真疼。”
太平无言,将脸转来,偷看韦欢,韦欢不知该说什么,对阿思拍拍手,让她到自己怀中,将额上伤痕细看——的确没什么大不了,没破皮,也不怎么肿,再看身上,不过手上蹭脏了些,有点发红,拍一拍,哄一哄,小孩子心性,也就罢了。叫人带着换了衣裳出来,又是笑笑跳跳,绕着太平道:“阿娘好久都没陪我玩了,今天去骑马罢!”
太平抚她的头道:“好。”眼看韦欢,求她示下,韦欢叹一口气,道:“去罢去罢,随你们高兴。”停一下,道:“也没什么要务,若累了,罢一日事也无妨。”
太平道:“你不与我们去么?”
韦欢道:“我要见释净。”
太平挑眉:“你真要叫那些人辩经?”
韦欢亦挑眉:“你有何高见?”
太平笑道:“高见不敢当,不过……要不要叫婉儿回来?”
韦欢略一沉思,便摇头:“不必。”看太平疑惑,轻笑道:“释家门第,又不止东都,两京寺观云集,她在那边主持,释净在这边主持,不就好了么?”
太平不知不觉地松开阿思,向韦欢靠近:“我当你只是临时起兴,要小小一办,这么看,却是要大办一场?”
“宫中都中,哪一天没有佛会?哪次佛会会不辩经?小小一办,与那些有什么区别?当然是要举国上下,共襄盛举,才能使孺子妇人,皆知《大云》真义。”
太平眼睛发亮,笑嘻嘻道:“好主意——谁给你出的主意?我竟不知。”
韦欢瞥她:“你是大人君子,一心钻研你的风俗地理,漕运括户,连孩子都不关心了,哪还有心关切我这些怪力乱神的小事?”
太平一怔,待要说什么,韦欢哼出一声,挥一挥手,道:“难得休息,好好陪陪阿思罢。”左右会意,笑嘻嘻拥住太平,叽叽喳喳地将她与阿思哄出殿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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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行露(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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