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绍没有说话。若是从前,遇见这种事,我们会坐在一处,细细讨论,是阿欢借佛奴之手打击此事,还是佛奴借着阿欢的势打击此事,又或是王尽忠借着佛奴的势狐假虎威。阿绍可能还会活灵活现地向我描述她是如何“问”李寿,而李寿一个宗室王子,又是怎么被王尽忠哄去出头的。但现在,她只将“王尽忠”三个字说出来,我便明白了她的想法,而她也明白我将如何想法,这种默契很可贵,有时候想想,却也有些中年人的无趣,撇撇嘴,还是多问一句:“赌?”
阿绍含笑点头,有些想细说的模样,又忍住,我便明白,肯定又是她那些街巷的“伙伴”,说不准王尽忠办这事,还有她的熟人帮忙,不然怎能这么快?但此刻最好不问,问题只在王尽忠,必在王尽忠。
阿绍自也是知道的,一面笑,着了官服,便自出门。我近来少出宫禁,一旦至省,立刻便有许多人参见,虽然困乏,也只能强打精神,将该处理的处理了。想起一事,又叫人去喊萧至忠。他人未至,又报府中小仓来见。等见了我,泪水涟涟,说宋佛佑不好,请我赐假。
我大惊,忙扶着她道:“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小仓泣道:“年前有些受风,但经调理,本已见好,谁知近又沉重,王德娘子为延太医,亦无效验,说只在这几日。妾为出嫁之女,家中有兄弟,本不该出这头。但妾既为府中效力,又是本身阿娘,故斗胆请假,守着阿娘……这几日。”
我道:“准假。”略一迟疑,道:“备马,去看看宋娘子。”不等小仓反应,便率身而出,骑了马,问明宋佛佑还住在原处,驱策便行。
暮色已临,方至宋宅——本不该如此称呼,但我偏要这么叫,上下也都习惯——老仆还认得我,惊惶接待,我皆命免了,恐怕从人众多,叫他们都等在外面,只携小仓与几个侍儿入内。
卧室里只有一个小侍,跪坐在床前,一盏小灯,孤零零地立在侧面。室内昏暗,临向床中的部分,更如黑洞一般。焦灼如我,踏进去后,也不由停了脚步,立了半晌,才喊:“宋娘子。”
没有反应,还是侍儿向内喊了几次,才听见沙哑的嗓音:“谁?”
我走近床,看见她干瘪凹陷的脸,说不出话来。而她也不执著于认眼前之人,只是伸出手,轻轻笑道:“好。”
她儿子、儿媳得到消息,都已赶来,儿媳扶着她,意告诉她是我,然而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外面,深凹的脸颊开合,好像她的声音不是从喉咙,而是从颊下发出来的:“好,好。”
“公主……”小仓又开始流泪,低下头,却道:“公主之恩,阿娘必将感念……室内狭小,阿娘她……请移步厅堂,倩阿兄代阿娘参拜。”
我摇摇头,谢绝她的礼貌。室内不但昏暗,还有些污秽——临老之人的卧室,总是这样,尊贵如母亲,临老之时,也是这样的味道。
可见宋佛佑是真的不行了。
心情莫名沉重,解一块佩饰,递至宋佛佑手中。她摩梭着物件,干涸的眼中忽地泛出光来,撑着道:“公主……”
我没有回应,逃也似地离开了她家,回到省中,才想起要吩咐人再去张罗帮忙请太医、送药等事,此刻又无心情,便叫人传语王德,让她多费心而已。
入省天便已彻黑,眼见宫中回不了,便去省宅,刚进院门,就听黑暗中有人喊:“公主。”
转头一看,萧至忠还等在一旁,心中烦闷,向他道:“今日晚了,有些事,明日再与你说。”
他看着我,道:“这么晚了,公主想必宿在省中?”
我扯扯嘴:“怎么?你要与我持烛夜谈?”“我”字咬得很重,身旁的从人都轻轻笑了,萧至忠却道:“若是诸位相公,一定会将事议完。”看我皱眉,又道:“听说则天陛下从前,也会当日毕事。”
母亲才不是这样。我想,年轻时,她甚勤奋,所有的事,无论大小,当日报,当日毕。但后来,她也倦怠了,案牍累积,一天,两天,三天……可那时她已年近八十。那可是母亲。是千古第一人的女皇帝。不是我。
但我终究点点头,先入内更了衣,于书房见他。他穿了一天官服,依旧整齐挺拔,不见分毫杂乱。若非衣领上的汗渍,恐怕都看不出他在夏日褊窄的小院中等了这么久。犹豫片刻,还是叫人给他上了茶,想一想,跟人说:“以后来人,先递茶——还有,以后我们府中,无论男女,每年给十天丧假……不,先记着这一条,嗣后再商议。”
声音不高,却也没特地避萧至忠,他倒不见外:“府上……丧假?”
我笑:“倒正好问问你,朝中假期,一般是怎么算?”
他道:“依远近亲疏不等,斩衰、齐衰者,并解官。如诸师经受业者丧,给假三日。”
“若是部曲之类呢?”
“部曲、奴婢,不在法册之中。但世家高门,多习礼仪,逢斩衰、齐衰,均与丧假。不过各家不等,有一日者,有三日者。”
我皱眉:“只为斩衰?”那就是只为父亲,或是承重孙为祖父了。
萧至忠显然猜出我的心思,轻笑道:“只许男子、长孙。”
我沉默片刻,道:“昔年则天陛下时,宫中女史遇有丧,都许出宫三日,如崔二女史。此我母之制,我当守之。嗣后我府中遇斩衰、齐衰,都给假五日,无论男女。另,府中之人,每年给假五天,家中有事,可请假办事,家中无事,可请假休息。”
萧至忠凝视着我:“这恐怕不大合礼法。”
“孝顺父母,怎么就不合礼法了?还是你觉得,只有男子能有孝心,女子没有?”
“公卿都只因事而假,奴婢辈反倒有无事之假,恐物议不服。”
“旬假不是假?”
萧至忠笑而不答,我略一想,又道:“那就议一议,给公卿也放假呗。”
萧至忠笑道:“公卿们有事,岂有休不到假的?唯低品属员,有假无假,都在上官手中。若公主体恤府中之余,也可及人之暇,寒士清品,料必感激。”
我一怔,自生来为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早都没了“假期”的概念,若不是宋佛佑和萧至忠,竟都不知连这些当官的,也都有没假的苦恼。想想也是,从后世看前朝,要么连知县、刺史都觉得不过尔尔,要么便觉得都是当官的大老爷,要什么有什么,谁又知道,就算是“官僚地主阶级”,也分权贵、中品、寒士,他们也会发愁假期……或者薪俸?没错,高品权贵们,自然不在乎那点俸禄,但对有些人来说,俸禄却是家中生计,好像阿欢她爹当年。
我既有兴致,索性便问萧至忠:“你现在几品?俸禄几何?”
萧至忠一怔,弯腰笑道:“官俸从品级,但衙中有公田,还有些添益。”
我倒有所耳闻:“衙署小金库?”
他笑说是,看我的目光,充满了兴奋:“公主待人,果然有则天之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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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三年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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