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路总嫌太速,归来却又总恨太迟——于是离去时悠哉游哉,车驾随从,满满当当,回来却刻意轻骑简从。好在我的骑术经几年历练,多少也有了些长进,李盼于西京又养得健壮,因便抱了他,自引鞍辔,尽力向前。李盼还是头次骑马,却一点也不畏生,偎在裘袄之中,紧紧抓住我手。为免繁琐,我们直接自北门出城,不经里坊,出宫十余里,才见有担担挑挑的营生。李盼十分好奇,从我怀中钻出脑袋,口齿不清地喊:“姑娘,娘。”我不大喜欢他这等叫法,却也不愿训斥这冲龄幼儿,便抚了他头道:“是姑姑。”李盼并不在意,两眼瞪着身旁,连手也伸出来,侍从们早吆喝着靠近驱赶——为了尽快,我并不曾支起仪仗,仅有百余禁卫与百余力夫,以及四名起居宫人和内侍随行——李盼着了急,扯着我喊:“姑,姑。”
我之本意,自然不愿在这些事上耽误工夫,然而阿洪被我留在后面,若是李盼闹将起来,恐怕哄他不住,略一权衡,只得命人带了几个摊贩前来,教李盼道:“这是卖东西的贩夫。”让他看了一眼,又叫人取了钱来:“这是铜钱。”给了几个摊贩,将那挑的茶点略开,玩具选一两个,递与他:“这便是买东西。”
李盼看不上这些玩具,却对铜钱很感兴趣,拿了一枚钱在手中,歪着脑袋看。宫中所用,率多新钱,这枚却是宦官们自用的旧币,我接过来一掂量,量额怕不足七成,不觉好笑,摇着钱对李盼道:“这是锡币。”唤人拿了枚足铜新钱来,李盼却不肯就换,双手紧紧捏着那旧钱,冒着风也不肯撒手:“阿娘用这个。”
我刚要问他,却心头一恸,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本拟要带守礼去市集,为此特地换了一袋不足两的锡钱,先叫他分辨足两和不足两的区别。守礼把这些不值钱的钱当宝贝一般收下,却从未能将它们花出去。
往事如潮,瞬间将我淹没,欲呼吸而不得。我沉默地坐在马上,失去了赶路的兴致。李盼自己玩了一会,看我不动,扯扯我的衣裳,喊:“姑娘。”我实在无法在此刻回应他,只能扯了扯嘴角,道:“四郎乖,姑姑……有些累了,你去薛校尉马上好么?”
李盼低下头,钱丢在地上,砸出一片尘土,侍从们近前,也便乖乖的被抱下去,过一会,忽地想起什么,叫我:“姑姑。”我应一声,并未看他,他却又道:“姑姑生气了。”
我一怔,转过头去,看见他两眼泪水,将落未落,脸颊被风吹得通红,手却还伸出来,又想去捏那枚锡钱,侍卫们怕马踢他,将他抱开,他便紧紧抿了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尘土里,手徒劳地一抓后,蜷握在身体两边——像极了阿欢少时模样。
便在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怨恨的。从阿欢嫁人以来,二十余年,都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怨恨。思绪一瞬便飘回到了少年时候,从那一日上阳宫的旖旎红艳,瞬间转为黑白。叹一口气,叫李盼再回来,将他搂在怀里。小小的孩子,跟着我骑了十几里的马,一声不曾抱怨。手脸冰凉,眼泪经了风,干在脸颊,变得赤红。两手紧紧蜷在我胸前,挨着我的心跳,好一会,怯生生说:“姑姑。”拽着我的衣裳,道:“阿盼不想回去。”
我苦笑,拍拍他的脑袋,不说什么。队伍在沉默中继续前进,只不再像方才那般匆忙。又过一会,李盼问我:“锡钱和铜钱是什么分别?”
我道:“锡贱铜贵。”本还想给他讲讲钱的用法,一时又忍住了——还是个幼儿,能懂什么?
李盼眨眨眼,道:“二郎贵,三郎贱。”
我的手一抖,呵道:“怎能这么说自己的兄弟?”
他吓得一缩,我自知过分严厉,缓了语气:“兄弟之间,是不分贵贱的。”
他睁大眼:“那阿兄和二郎三郎为何不一样?”
我无言以对,好一会才勉强道:“物件才有贵贱,但人不是这么分的。”
他显然不懂,却也不敢问,抱着我的手臂,慢慢依偎上去:“抱抱。”
我将他环抱在前:“也不是说人不分贵贱,只是……人有职爵高低,感情亲疏,但是人与人之间……是不能这么分的。”这么说实在是有些心虚,可不这么说又更觉不对。好像从什么时候起,一贯相信的事物早已暗中变调,而少年时能那么坦然说出口的话,现在却连想都很少想了。
而且,阿盼和守礼,终究是不一样的——不,其实他们也是一样,不一样的是我。当年的我,多少有些天真。
我垂下眼:“不过,四郎你,不一样。”
阿盼将澄清又黑白分明的眼看我,我将他的手抓起,放在辔上:“你是嫡子,不贵,便只能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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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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