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桃花眼似垂微勾,因病弱多出几分阴鸷,似藏着信子的毒蛇。
容虞轻蹙起眉,似是有些困惑他为何提起这些事,片刻思忖答道:“他们伺候得好,正巧尚衣局新做的锦带多了,朕一时用不完,随手赏了下去。”
年节之时,皇帝给宫廷诸人赏赐用物,在哪朝几乎都是惯例,见怪不怪的事情。
方玠闻言笑了:“那臣也找陛下讨个赏。”
容虞只觉一瞬间冷汗渗了出来,浸透重衣。
他猝然明白过来方玠在怀疑什么。
皇帝若借锦带之物传亲笔诏书,底下朝臣哪日拿出来,是可凭借法理诛乱倒逆的。
即使容虞并无此意,东西是直接由尚宫局发下去的,可非常之时,他的一举一动落在疑心之人眼里,当配得上一句质问“何故谋逆”。
只是……容虞暗自叹息了一声,自登位之日起就能料想到的结局。
他已成炭火之上的弃子,哪怕不闻不问,乖顺做个手心傀儡,又焉能在朝局里保全自身?
年少的皇帝端然而坐,脊背挺直,神色并无多少畏惧之意。
容虞接道:“赐给楚卿的礼物,朕自然也是备好了的。只待择吉日良辰,于百官面前亲自予卿,才堪以表示对卿的倚重,也足以表明你我君臣深谊。”
他抬手,唤宫人呈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玉带来。
天子赐近臣多是锦带革带,用玉带作赏,足够隆重,也是僭越了——当年嘉应帝在猎场赐过孝慈太子玉带,以示嘉奖安抚,往后几乎是默认此物只能经由天子赐储君。
虽说孝慈太子最终不得天子欢心,遭幽禁而死,那都是后话了。
宫人战战兢兢捧着锦盒近前,而俯身的青年却是悠然抬手相止,桃花眼只似笑非笑地看向容虞,薄有剑茧的修长手指往下,勾住了少年帝王的衣带一角。
“臣看着,陛下身束的这条衣带就不错。不知臣是否有幸得陛下的解衣相赠?”
他漫不经心,又略带恶意地轻轻一扯,力道直拽得容虞倾向前去,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受此袭击,踉跄着差点跌倒,堪堪撞在眼前人的怀里才借力站直了身体。
容虞饶是心性再冷静坚定,也气得眼梢微红:“方雪徵,你放肆!”
雪徵是方玠的字,自他大权独揽、万人之上之后,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小皇帝眼底一闪而逝的惊惶没能瞒过他的眼睛,国朝的异姓楚王、兵马大将军很君子地对他清浅一笑:“陛下放心,臣只不过是思求君恩,想要得陛下青眼相待罢了。”
容虞眼角皆是薄怒与难堪的绯红,隐隐激出了几分泪光。
他生长宗室,自幼承的教导是言行端然,鲜少有失态的时候。怔忡间,随身的衣带被方玠挑走,衣衫簌簌零乱。少年下意识地以指纠紧衣襟,神情委屈而不甘。
他以为那人会敲打他甚至赐死他,但没想到方玠会借年节赐物,如此羞辱。
方玠随即知礼地后退一步,由衷谢了句:“臣谢陛下赏赐。”
满殿内侍跪地伏首不敢言,直到披着狐裘的青年迤迤然地离开,又在殿门前回首,似恍然想起了什么,冷声道:“陛下的衣带宽了也未得换,足见未央殿诸内侍伺候不得力,来人,拖出去,都斩了吧。”
一瞬死寂过后,兵戈甲胄声起。
一声凄厉惨叫骤然响起,满殿尽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嚎哭之声。
禁军卫士鱼贯而入,提起瘫倒的众人往外拖,许是顾及着在皇帝御前,倒未打算直接让他去看刀起头落的血腥,但濒死前恐惧的哀嚎惨状,还是让他悚然不已。
锦盘跌落,容虞早已备好的、堪称示好的玉带,方玠并未取走。
此刻也无内侍过来收整,莹润白玉散落在地上,幽幽浅光。
要到这一天了么?图穷匕见之时。
容虞垂头看着凌乱在脚下的玉带,心中苍凉大骇,终是骤然起了身,向着他履足消失处的暮色天光外追了过去。
禁卫无人去拦皇帝,默契低头退后,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今日隆隆阴雪,黯淡天光还没朱阶白雪折射的光刺眼,他来不及束好衣带,跌跌撞撞追至殿门,急急唤着去人:“楚卿……不,楚王,且等等。”
殿内烧着地龙,皇帝衣衫单薄还未觉冷。及到殿外,满身风雪兜头而下,容虞不觉牙关打颤,溢出的话语夹着不自知的惶恐绝望。
方玠倒是讶然回过了头。
他一步步回转,低身将身上的狐裘除下,覆在了皇帝的肩头,“外面冷。”
也不知是指外间风雪冷,还是暗示波诡云谲的朝堂更是寒凉。
“我可以自戕,不教殿下沾了手。”
容虞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结局,待窥见苗头时心头已无多少波澜,他以几乎失礼的姿势抓住方玠的袍袖:“碍着楚王的,只有我一个,我不会让楚王为难。其他都是世道裹挟的苦命人,还请……放过他们。”
方玠颇有些诧异地观他的神情,片刻叹息:“陛下若死了,他们焉能活着?”
“内侍宫娥无人识得文书,我会使太医院呈贡上哑药。”
他身畔侍奉之人换得频繁,那些人也谨慎避免与他的亲近,但结局已定,当少造杀孽,何苦连累无辜的性命?
方玠轻笑,辨不出是嘲讽还是怜悯:“陛下良善若此,怎会投身于帝王家。你难道看不出,你身边那个内侍,有意向我示好么?”
容虞并无多少怨忿之意:“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何况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禁卫早将宫人们拖到了廊下,在凛冽刀光里,众人饶是惊惧异常,也是鹌鹑般缩着不敢发声。
方玠抬手相止,懒散道:“臣领命,那就依陛下,割了他们的声带便是。”
咽喉声带与颈脉相距何其之近,禁卫们闻言倒不迟疑,行动迅疾,刀刃与血肉摩擦之声几乎在同时起落,随之血花蓬勃而出。
皇帝踏着浸湿的锦鞋惘然立在雪中,左右是修罗血场。而方玠在他眼前。
他笑得堪称温柔。
“陛下肯为他人求生,又岂可轻易妄言自己的生死。”
方玠余光瞥过他被雪浸污的锦鞋,竟是又近前一步,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践祚五年,容虞见得最多的人是方玠,君臣相对时,偶尔的肢体接触有过,但从来没有过这般无隙亲近的时候。
以臣子之身怀抱君王,此举太过逾越。
——他想干什么?
容虞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挣扎,那人显然发现了他的抗拒,极轻浅地一笑。
淡如雪意,又有着难言的轻艳。
方玠自幼习武,哪怕七年前根骨尽毁,又似动了旧疾,抱着他的双臂依然持得很定,只是走得缓了些,慢慢拾级。
短短十几步路,无比漫长。
容虞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栗起来。
恐惧沁在了他的骨子里。他纵然未经人事,可已不是懵懂稚儿,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穿着楚王的衣裘,被楚王抱在怀里,他还有何面目,如何维持仅剩的尊严?
而且,方玠揽权摄政,从前在明面上未曾苛待他。
如今是极其轻慢地告诉他:皇帝不过是他能抱在怀中的金笼鸟雀,荣辱生死都系在他的一念之间。
缓然步入空寂殿内,暖意渐渐浮上,他听到那人在耳畔叹息般的话语,一触即离。
“陛下,还是活着吧,只要活着……说不定有朝一日,您能亲自手刃了我这逆臣呢。”
他将他重又放回御座上。
就此起身,话音未落,方玠按着心口轻轻呛咳起来。不过是去了裘衣片刻,病弱苍白脸容激出殷红。
容虞蜷缩在座上,身上还裹着他给的白狐裘,惊惧褪去,茫茫然地看向他从容离去的孤绝背影。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看来,自己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还没到需要死的时候。
微末之身,还有什么用处呢?
留待时日,让楚王寻得夺权篡位的良机罢了。
*
自那日起,方玠似卸下了所有伪装。
他不再来见他,殿前司禁军皆换成了楚王的亲信。容虞与外间音讯全断。
朱门闭合,彻底成囚。
青史刀笔如烛,景靖五年年末,在后人不得知晓的阴暗处,帝独自受困于禁苑之中。
容虞枯坐良久,年岁还是悄然无声地日月更迭——
直到春入旧年,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天。
是夜帝和衣而寝,惊闻未央殿外有刀戈之声。
金盘残雪,春夜转暖。方玠依然未至,惟有哑声的内侍,沉默着为帝王端来碧玉酒盏,容虞只低低瞧了一眼血也似的酒液,红碧成墨,心中有所了悟。
他认出内侍正是曾向方玠示好、遭迁怒斩首又被自己救下的那个。
方玠遣这样的一个内侍为自己送毒酒,是在嘲讽他无用的善念和无力的挣扎吗?
他从容整衣敛容,平静道:“楚王可还吩咐过什么话?”
话音刚落,转念一想,容虞自己先自嘲一笑,这内侍早已哑了,还能转述什么话来?
他执起那盏碧玉捧着的血色细看,知道这是禁宫里帝王赐予妃嫔近亲常用的秘毒。
五十年前,胤朝义军攻入洛京时,前朝末帝还带着宠妃在上林苑围猎,听闻城陷,于苑中赐妃此酒,后末帝亦自刎而死,是以此毒得了个旖旎的名字叫“上林繁花”。
人世今朝阮途已穷,容虞仰首默然饮尽杯中酒。
不多时,五脏六腑剧痛,有血经由口中涌出。
而他的意识分外清醒,勉强支力俯在桌畔,半世光阴和遇见的人似从眼前走马观花而过,最后停在某个容止如玉的少年身上。
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以指蘸血,用尽最后的气力,在俯身的桌木上蜿蜒写下绝笔。
“繁华岂主,良辰难予,愧煞平生。”
余光里字句模糊不堪,他尚有胸中块垒未去,怆然大笑,不多时,终是沉沉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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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绯衣同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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