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世得见君

又做前世的噩梦了。

最后一次相见,金碧辉煌,华盏明灯外,他清楚记得那日血是怎么流过朱阶的,黏稠得渗入缝隙,被雪掩了,但终拂不去。

容虞在飞雪深夜里睁开了眼睛,溺水般喘着气,惘然看向眼前的黑暗。

痛楚犹在,疼痛从骨里蔓延到血肉。

“上林繁花”能使容颜如生,那痛就格外剧烈些。

痛到他重生一世,回到了十年前的躯壳里,依然夜夜被噩梦所惊,难以安枕。

“噼啪”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火光燃了起来,外间守夜的老仆陈松以火石点了油灯,小心地护着火苗,隔帘轻唤道:“郡王?”

容虞平复了心绪,轻声安抚他道:“无妨,做噩梦了。”

陈松不敢大意,哪有噩梦连续逾月,夜夜心悸受惊?府上有名医夏初,甚至夏初放下脸面来由着他去请了外间的诸多医者,依旧是看不出病根,药石无医。

陈松甚至动了心思琢磨着要去请方士安魂,被容虞给拦了下来。

“陈叔岂不闻前朝巫蛊之事?我们怎能授柄于人?”

容虞之父、故去的韩王容河是嘉应帝的同母胞弟,少年时颇受世祖皇帝喜爱,因此在储位之定上与身为嫡长的嘉应帝有过龃龉。嘉应帝践祚后,容河封藩北上,少回帝都。

因为这段往事,容河后半生谨小慎微,终生只娶了封地上一位平民女子为妻,在王妃亡故后更无续娶,膝下只有一个子嗣容虞。

现下韩王故去已逾三年,容虞出了孝期,得到的封地更远,是边郡云中。

虽说帝都遥遥千里,可帝心一动杀念,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陈松也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听容虞一说冷静了下来,又从了容虞的提议,让养子陈茸替郡王去城外虚云观清修两月,祈求安康。

从前世一场大梦中重新活过来,也将近三个月了。

纵然依旧夜夜被噩梦和心疾折磨,然醒来时,毕竟身在北境,远离天子明堂,尚未入居洛京,不曾被迎上九五尊位,还能偷得几时偏安一隅的时光。

细如流水的月日,久别重逢的故人,也在慢慢安抚着他的伤痛。

痛楚外更多的时间,容虞在苦思破局之策。

他毕竟只是天子子侄,皇帝虽不屑于厚赐安抚以博取怜悯兄弟遗孤的美名,也不至于视他如眼中钉般忌惮。如果没有嘉应末期那场流血成河的宫变,他或许不会被方玠看中。

可他现在人在帝都权力场之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容虞静了一会儿,索性披衣起了身,先温言劝慰陈松去休憩,自己则在他手中接过了那盏灯火,散着残留的思绪,提着灯盏慢慢步入廊下。

云中郡偏北,落下的雪要比京城来得深重。

这一夜纷纷扬扬,厚雪可达半尺深,天地间茫茫皆白。郡王府的修葺是依照京中规格来的,经此冬夜,高墙檐角被雪所覆,倏然有了浓重的人力难抵天意之感。

陈松追了过来,知道他性子执拗,也未相劝,只默默在容虞的肩头加上了厚髦。

今岁是嘉应二十年,这具身体还是个不到弱冠之龄的少年。

可不知道是否心境的苍凉影响到了身体,北风呼啸而过,容虞只觉一阵寒入肺腑,掩唇呛咳了几声,他不愿让亲近之人担忧,提灯回身,待要随着陈松回去。

一侧身,雪地的一道红蓦然灼伤了他的视线。

陈松只听到郡王失声低语了一句不知是“雪”还是“血”,他惊疑之下,见容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反手抽出束发银簪,犹疑着上前。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阑干外,高墙下,折角处竟然倒着一个人。

陈松向来刃不离身,年老的忠仆骤然抽出了怀刃。

却哪里知道,文弱温雅的郡王反应比他更快。

待看清了那道被雪半掩的深红色,容虞受惊睁大的眼睛里蓦然淬起怒火烈焰,其中又隐约夹杂着不可名状的恐惧,灯光摇曳下,被压抑到黯淡不清。

略一迟疑,他又断然攥紧银簪向前趟雪而去。

陈松疑甚于惊,在他眼里,郡王顿失了往日的温和从容,惊惶得如一只受伤的鸟。

弃灯于侧,踉跄半跪在雪地里,容虞持簪的手在剧烈颤抖。

——两世明灭,他到死都不会认错这个人!

熟悉的骨骼轮廓,现在沉睡时容姿秀彻,似纯然无害,可只有他知道,那人漫不经心袖着的手里,沾染过多少人的血,而他在朝堂按剑时眉眼绝无轻皱迟疑。

方玠,方雪徵!

玠为玉石之贵,雪者至白,徵音清越。有着这样名字的人合该是煌煌君子,谁曾想……谁曾想将门忠骨的方家竟然出了一个搅弄朝纲的乱臣贼子!

容虞本以为重生以来,自己远离帝都苟活,数年内不会再见到方玠——可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忽就唤醒了前世最深重的不安和苦痛,让惶恐无所遁形。

方才挣扎的噩梦骤然又至眼前。

“上林繁花”痛楚,可那是形势逼迫下的不得已,心死身死倒也罢了。但这个人,掌控他的生死,碾碎他的尊严,给他微末希望又尽数摧毁。

求死不能。

容虞沉默地张着眼睛看他,唯恐阖眼再睁开,发觉重生只是幻梦,自己依然活在方玠亲手铸就的黄金笼里。

前世的宿仇纠葛之人正蜷在雪地里,无知无觉,仿若死了般。

死?

容虞冷静了一瞬,持握的银簪依然不偏不倚对准了他的心口。

眼前少年安静如死,黑得惊心的发凌乱覆在额前,又沾染了结冰的薄雪。这一簪下去,当是雪融玉碎,前尘纠葛尽去。

耳畔落雪声淡成极不真切的模糊喧嚷,眼前好似只有这一个人,一段因果。

容虞漠然披了满身乱絮般的落雪,腾出一只手慢慢去试探他的鼻息。出现在他庭院阶下这人,半侧着卧在深雪里,裹着一件玄色的箭袖衣袍,早被血洇染成了暗红色。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昏迷着的人还有一口气在。

陈松原已抽出了匕首,可看着自家郡王少见的失控神色,又疑惑着打量了那不速之客,低声提醒道:“郡王,这是方……”

容虞低笑了一声,无端苍凉之意:“我省得的。国朝上下,谁不识得方家三郎方雪徵呢?”

镇北大将军方庭幼子,已故的方皇后内侄,皇长子的表亲与伴读,皇帝常赞赏的“吾家三郎”——未来的兵马大将军,楚王,景靖一朝的实际掌权者。

方玠幼年时因为方皇后之故长居宫闱,常被嘉应帝抱在膝上玩耍。

甚至嘉应帝在垂拱殿召见宰执听政,也会笑指方玠问一句“卿观吾家三郎如何”。

很多人猜测着,他是嘉应帝给未来储君留下的肱股之臣,会长成镇守北境的绝世利剑。

连容虞都这样想过——在他还未见识局势的诡谲与人心的险恶之前。

陈松见郡王有些怔忡,低声委婉又道:“郡王,方家小公子出现在这里,怕是有些不寻常……天寒地冻,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不死也得凉透了,而方玠死在这里,对云中郡王府来说,无疑是洗不清的嫌疑。

他话音未落,却见容虞似蓦然被惊醒,手中银簪迅然往下直刺!

“郡王——”

陈松被唬了一跳,未及相阻,又见容虞被冻得青白的手颤抖着停下了。少年郡王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倒地的那人——

就在他不管不顾刺下去的时候,竟看到蒙了雪的眼睫动了一动。

饶是受了如此重的伤,方玠似乎还是本能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艰难睁开了眼睛。

两人乍然眉目相对,容虞只觉连呼吸都滞了。

方玠眼中光彩未聚,仿佛只是属于生死间的直觉,下意识地在死前挣扎——但那双眼睛睁开之时,他整个人似从冰封中苏醒,覆了一层浅雪的眉目瞬间生动起来。

容虞的簪尖就停在他的心口,方玠身覆的冰雪,凝结的血色,看起来都要比细弱的银色簪尖可怖得多——但他依然未死去,桃花眼里尚有生气。

“叮”的一声,银簪脱手而落。

容虞冷冷地盯着他,随即启口:“刀来。”

陈松虽然不解但不曾犹疑,转手将抽出的锋利匕首呈上。

而方玠也似有了几分意识,他那双明澈温润到了纯粹的琉璃色眼眸无辜地看过来,静静地未发一言,仿佛对于即将刀斧加身的命运恍然无觉。

陈松只来得及在心底叹息一声,方家小公子好样貌,倒似好儿郎。

可是论及公事亦或私怨,不知道郡王在何时何处与他结下了如此深仇?

郡王若是杀了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理收尾才是。

容虞双手紧紧持握着短刃,在他冷静到了决然的目光里,方玠并未现出惊惶或者是软弱的神色,反而对他极轻淡地笑了一笑,那双眼眸重又无力阖上。

——不似楚王,更像一个埋藏记忆深处,已然陌生的人。

提醒着容虞这已不是前世,眼前的也不是楚王,仅是少年时的方玠。

他是在十年前。

容虞怔怔然跪在雪地里,喃喃道。

“陈叔,我若是杀了他,我们都会给他陪葬的罢?”

陈松温声道:“郡王只需去做自己愿意的事。”

容虞终于持握不住匕首,脱力俯身下去,他早已没有了眼泪,北境的风雪落在了他的眼底,被那温度融化成眼角的水渍。

从心所愿,谈何容易?前世不能,今生亦如此。

他不是一无所有,他现在是活在过去,他还有亲人。

——命运再度呼啸而来沉溺了他,却又留给他一线挣扎的生机。

他有想去保护的人,有恨极了的人,也有死在记忆深处又复生,动摇了他心神的人。

他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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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叶沛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