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生惊初见

天光大明,陈松披着凛冬凉意进了主院,低声为容虞禀告外间的消息。

“十二道城门至今未开,门侯道是上面的意思,为防流民生乱。”

为防流民?今岁秋收未毕,有月乌国骑兵侵袭,大胤西北边陲是起了战事,一直胶着到了冬日。几个边郡流民激增,云中郡也不例外。

可昨夜重伤的方玠出现在府内,城门无端偏在今日关闭,这极不寻常。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容虞从小憩的座上缓缓坐直了身体,静静思索:“这是捡回来个大麻烦啊……”

陈松关切望向他淡了倦意的眉眼:“郡王方才是?”

“陈叔不用担心。”容虞与陈松夏初一起将方玠安顿好,天已近明,竟然不觉倚在座上睡着了,他抚了抚衣襟,“我只是小睡了一会儿。”

话音未落,自己先愕然。若是在前世,和方玠同处一个屋檐下,哪怕知道他重伤垂危,自己怕也是睁眼到天明,打起十二分的心神去警惕防备。

方玠衣衫俱被血浸染,依然持剑立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又不是没有见过。

陈松抬眼看着他,急切道:“我去找夏初过来。”

他脚步匆匆,在容虞一怔的时候转身向外大步跨去,不多时打着呵欠的夏初一脸郁倅神情,跟着他进了主院,低声抱怨着:“不是说等病人醒了再来唤我的吗?”

“是郡王醒了,郡王刚才没有……”

夏初娃娃脸上一双清亮眼睛瞬间点醒,急急到容虞面前捉住了他的手:“小主君没有在梦里心悸惊醒么?”

容虞微微愣怔,转瞬轻叹道:“是啊,夏先生,我刚才……确实无恙。”

方玠的身份太过特殊,决定将人捡回来后,容虞谨慎起见,就近将他移到了主殿寝居的隔扇碧纱橱里,府中多出了一个人,此事除他之外,只有陈松夏初知晓。

待两人离去后,他坐在正间案前,隐隐察觉到了破局的可能。

方玠不能杀。他若死,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抹平这件事。

你不是孤茕一人了。容虞在心底对自己说,如今不比前世,身边还有陈叔、夏先生、阿茸,纵然下得决心杀了这个人,不过是逞一时之快,却将身边人置于摇摇险境。

留着他,极有可能会成为一枚变子,将死局逆转出生路。

冷静下来后,容虞意识到上天给自己重来的机遇,使得他在与那人的对峙里掌到了几分先机。

前世他早已习惯方玠独断阴鸷的态度,在他步步紧逼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而如今,方玠人在自己府上,交易的筹码握在自己的手里。

将前因后果想明白,抵不过连日来的心神损耗,容虞倚在软座上陷入了浅眠。

看他第一次没有被心悸惊扰,陈松悄悄松了一口气,夏初喜不自禁,反复把完脉后非要挑走一块昨夜燃的香料去研究,还好心情地吩咐容虞:“那人醒了记得叫我。”

容虞几乎是哭笑不得。

夏初此人,医术高,脾气怪,平生最恨有人在他睡着补眠的时候打扰。

“陈叔,十二城门皆闭很是蹊跷,”待夏初走后,容虞继续与陈松议事,“其他线索呢?可有发现不曾?”

陈松摇摇头:“昨夜大雪掩去了来往踪迹。不过郡王主院,连同府内并无第二人留下的痕迹。我猜测着方三公子是遇到了什么事,越墙翻入府中寻救。”

谁人能伤得了他?容虞自嘲一笑。

“这里是云望卫氏的地界,寻常匪寇不至于追入城中。此事或许与府衙那位姓卫的郡守有什么联系,”容虞想了想,“因为流民之事,卫郡守着力抚民。城外有赈灾安置棚屋,可茅草土坯仓促起就,怕是难禁雪寒。陈叔,我们也着人去府衙问问,可需王府出城协助?”

“还有,想办法看看卫朋最近有什么大动作。卫氏奢靡,可从来往车货、宴上宾客入手。”容虞补充道,“不过六姓之家,动辄拥地万亩,家奴千人。若是卫府治家严密,探不出消息也便罢了,万不可暴露了自己。”

陈松点头应是,他通达人情,领命自去不提。

容虞又向燃着沉香的博山炉里扔了香片,堪堪压过了些微的血腥之气。

陈松不觉,可经前世一遭,容虞对血腥极为敏感。嘉应末至景靖初,史书几乎是流血写成的。

*

人生痛事十之**,为帝为傀儡时困,其余亦是多苦。

嘉应二十一年,他的堂兄、也是嘉应帝唯一的嫡子——皇长子容晞行冠礼,入东宫。少年太子英才明耀,对着政令难行的朝堂,颇有改制进取之意。

嘉应二十三年,方庭大将军与其长子方麟,并十万胤朝大军战死于北遇关,阻了北燎铁骑。余下家眷却遭通敌叛国罪论处,虽得皇太子全力斡旋,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幼子方玠。

也是那一年,皇帝召宗室归洛京,容虞自此长居帝都。

嘉应二十四年,皇太子被废,遭永世幽禁,东宫势力被清洗。

嘉应二十五年,废太子于宗人府甍逝,朝野震动悚然。

天翻地覆之下,如容虞这般游离于帝国顶层权力之外的宗室子,也只是一介渺小的草芥或蝼蚁。

直到方玠选中了他,把他豢养成帝座上的傀儡,再一杯“上林繁花”断送了他的性命。

那时方玠带兵迎他践祚,而今生相见,情势完全逆转。

昨夜容虞帮夏初将方玠衣衫解下,狰狞伤口连他也不由得暗自悚然。

是利刃之伤,长长一道,横在少年人劲瘦的脊背之上。

又在雪地里耽搁了不短的时间,这番折腾下还有口气在,不愧是前世在尸山血海里趟出来、一路神挡杀神,直至独柄太阿的楚王方玠。

容虞慢慢拨了香炉的灰烬,守在榻边观察昏睡那人的情形。

止了血上了药,喂过了参片,俯卧在温暖的衾被间,方玠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缓悠长,除了面色依然呈现失血过多的苍白,望之几乎透明如玉。

睡了个短暂的安稳清明觉,容虞明白过来几分,前生无法更改的痛楚让他如溺水般沉沦噩梦,而方玠一出现,他的恨意和不甘仿佛有了实质,竟然是难得的能将命数抓在手里的感觉。

似有个声音依然在蛊惑着他:只要杀了他,你就能得到救赎。

不会被迫成为他的掌心傀儡,不会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禁苑,至于方玠在嘉应二十五年领兵平乱、匡扶社稷——大胤的存亡与你何干?

被挑开的衣带,被人抱在怀中的轻慢,还有数不尽的血流过覆雪长阶……

沉浸在往事中,容虞心神激荡之下,手攥紧了切香的银刀而不自知。

他骨子里算得上冷静温和,识机知退,又活一世,很久没有过这样情绪强烈起伏、几乎失控的时候。待他回过神来,眼前是方玠侧头安静沉眠的面容,自己手里持着的香刀竟然又堪堪垂在他的颈项。

容虞暗叹了一声,随手一甩,将那精巧香刀远远抛掷在一畔。

救之又杀之,倒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他丢到墙外去。

现下杀不得,往后却也留不得,也只好暂时按下想法,且待来日。

*

白日天昏似旧年,下了一夜的雪已渐渐停下,榻畔一簇伶仃灯火也燃到了尽头。

容虞起身熄了灯火,愈显雪色之盛,恍然已不是前世的帝都禁苑中。

待他回过身来,却觉有视线梭巡在自己身上。

容虞顺着熟稔又陌生的感觉看过去,见不知何时,榻上那人已然醒转,带了探究之意的琉璃色眼眸正打量注视着自己。

“为何不刺……”方玠垂眼示意着自己脖颈动脉位置,轻笑道,“云中郡王?”

他这一笑并无多少心存芥蒂之意,反而澄澈坦荡,挟带着近乎天真的好奇与揶揄,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方三公子旧年的容貌很有欺骗性,时人崇佛道,曾有高士赞过他如佛前之莲,在容虞看来,前世他出尘秀彻姿容确实当得起这句赞誉,也惟有一双琉璃般眸色的桃花眼,藏着不动声色的尘寰气息。

可他更多窥见的是莲花底下的淤泥。

现在少年时的方玠,周身阴鸷之意未添,竟是纯良如斯。

纵然知道那是虎狼和鹰隼,但幼虎雏鹰,多少能去几分持弓者的警惕之心。

容虞多多少少也做好了心理建设,至少现下面上并无多少被抓现行的尴尬,颔首一礼,神色坦然道:“方三公子。”

他歉意道:“刚才我切香时一时走神,并非有意惊扰,公子勿怪。”

容虞将破局的希望押在这人的身上,现在只好赌。

棋秤前反复斟酌,然落子无悔。

方玠带有探究之意的目光缓缓转过他。

昨宵救了他的少年就在眼前,青袍缓带,过于文弱纤瘦,多几分清贵疏离,但眉目舒展纤长,使得周身没有病弱之意,反而有一种看似温顺又很乖的气质。

容虞迎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疏离有礼地解释:“昨夜巧见方三公子昏倒在庭院,情急之下带公子入内施救。寒舍鄙陋,还望莫要嫌弃。”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维持着一定的疏远,但救命之恩是认下了。

方玠眼底神色纯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倒让容虞心里隐隐有些惭愧。

前世他是深恨这个人不假,可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的方玠与楚王相去太远,眼下年少的方他还什么事都没做过。

甚至自己流露出明显的杀意,那人依然对他表明了友好的意思。

自己仗着前世多出来的年岁欺瞒算计一个少年,是不是……这点优柔念头很快被容虞自己掐断,他经受过暗无天日的年月,脸皮也修炼到了一定厚度,讨个人情又有何妨?

谁想方三公子的脸皮比他更厚实坦荡。

“可是,”方玠话锋一转,却是挑明了来意,无辜道,“我昨夜是遭人追杀,只好翻墙入郡王府中求救——听闻云中郡王最是良善不过,总不会见死不救的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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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恩怨且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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