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虚弱,他说得很慢,但眼中隐约无辜笑意,让容虞一时略略失神。
不像。方玠抬眼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模样,迥然有别于前世胁迫他的人,
“更何况……”见他不答,方玠得寸进尺,琉璃眼眸流出诚挚,“我与郡王虽少有亲近,但远近亲疏总是省得的。咳,我的表兄是你的堂兄,论及长幼来,我生于嘉应元年四月,不知郡王……”
明知故问就有些过分了。
皇长子容晞有两个伴读,一是镇北大将军之子方玠,一是有京洛才子之称的苏辞,两者与容晞皆是同龄,俱是当世英才人物,同入东宫为臣属,传为一时美谈。
而容虞是嘉应帝胞弟韩王之子,容晞的堂弟。
明摆着容虞要比他小上些年岁。
但他说得太过于坦荡真挚,使得容虞不由怀疑,他应当是怕不确定年龄而冒犯了自己,才开口确认,于是顿了一瞬,还是回道:“我生于嘉应三年十一月,比君稍幼。”
岂料方玠旋即有些愧意:“论亲论长幼,我虚长晏宁两载,得忝居表兄之位了。”
晏宁是容虞的字。过往相见,容虞不记得他与方玠叙过表字,不知他是从何得知。
又听那少年心无沟壑地继续说着:“初次登门与晏宁叙旧亲近,未备礼着实过意不去。若晏宁不弃的话,此物还请收下。”
他颇有些费力地抬手,缓缓抽出了自己束发的柳叶铁簪。
容虞正疑惑他为何会送这等私物,见方玠不知动了何处机括,玄色毫不起眼的铁簪,旋开来竟似个精巧趁手的武器,形状似游侠儿的暗器柳叶刀。
“为兄眼下别无他物,此物唤作柳绵,愿送予晏宁护身。”
容虞心底陡然一沉,不止今日,昨夜乍见时他欲以束发银簪刺心之事,对方怕是了然不过,但少年眼底太过纯良,话语足够真挚诚恳,好似真是霁月光风的少年郎与他亲近赠礼……
连他也不由得暗叹,少年方玠仍旧是行事煌煌的君子。
委婉向他表明已轻轻揭过此事,又做足了礼数,奉上近身的武器,消弭他的疑虑。
为兄——容虞转念一想,边府郡王收留了军中将帅之子,在有心人眼里是有些不妥,是以方才自己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但顺着皇长子的堂表亲攀扯,论及就是自己照拂了表兄,倒还说得过去。
于是接过他递过来的柳叶玄铁簪,顺势认下身份:“方家表兄。”
十九岁的方玠,看似纯良,论心机反应一点也不容易对付。
但他偏有一种行事煌煌的气质,让彼此都里外周全,只觉予人善意。
容虞收下了柳绵,也委婉转圜之前的警惕:“不瞒方三公子说,我这样的身份,行事从来都是再谨慎不过。昨夜公子带血出现在我府内,未确认身份前,我只唯恐是恶人……”
他重又唤回了“方三公子”的称呼。
天家之情毕竟凉薄,韩王虽故去,容虞过日子依旧瞻前顾后。
韩王还是皇子时,哪怕他无争位之心,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风向标,反对太子的人,得罪过太子的人,自会去他那里做政治投机。
和猜忌心重的皇帝做兄弟做君臣,本是进退两难之事。
容虞作为容河之子,一向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似当年父亲为他定名忧患之“虞”,希望他时时怀忧患之心;又为他取字“晏宁”,期盼他一生安宁平乐。
方玠自是心领神会,桃花眼微微眯了眯道:“我不曾见怪。”
就藩边府苦寒之地的郡王,出身又遭天子猜忌。袖手旁观或落井下石,他也理解。
何况容虞还没到见死不救的地步,于是方玠继而又与他直言:“此行是公务在身,我隐藏身份行事,却不便惊动云中长官。郡王若还有疑虑,可致书皇长子殿下,说明此事。”
容虞当即想通此中关节。
方玠此行应是得了嘉应帝授意,此事关乎云中郡的长官——方玠提及两人的亲戚关系,又示意他可以致书天家,明着是投桃报李,感念他的照拂之恩,愿意护佑他在即将可能来的政局风波里脱身。
至于为何致书容晞,一是长兄有照拂幼弟之责;二者,方玠是容晞伴读,既是皇帝授意,必然绕不开皇长子。
天家雷震,或许转瞬就要落下。
前世怨归怨,今生恩归恩,他肃然拜谢道:“谢过方三公子了。”
当下来不及迟疑,立刻起身去外堂,事情一旦有眉目,他需要重新安排布置府中诸般事宜。这个时候,再严谨行事都不为过。
只留方玠一人于锦榻之上,望着他道谢后匆忙离去的背影。
待浅淡影子消失在隔屏上时,他眸中属于纯良君子的温润神采渐渐敛去,凝上深不察底的若有所思之色。
宛若春山春水的眉眼,刹那成秋霜锋锐凛冽。
随即,他浅浅勾起唇角,笑意极轻未达眼底,徒剩轻叹。
微光中少年握着银簪在雪中颤抖的单薄身形,和转瞬过后眼中的茫然,再到选择伸出援手后与他相谈的从容神情,重叠在一起。
他以温和乖巧的外表掩饰了很多东西。
真的只是无心失手,警惕心重吗?
*
容虞与陈松道过暂停探查、府中闭门严防后,复又去请夏初。
夏初试了燃香,研究不出什么能让郡王安眠的结论,愈挫败愈争胜,神采愈发奕奕。
他此时没有补眠,自然也没有什么怨言,俯身收拾处理伤口需要带的医械药材。
容虞心中一动:“夏先生,您这里是否有能控制旁人的药物?需要定期服解药的那种?”
他捡到了受伤的虎狼和鹰隼,要想借力或将之变成趁手的武器。
需考虑在虎狼养好爪牙,鹰隼恢复翅羽后,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是医士,不是毒手,也不是蛊师。”夏初心平气和道,“小主君,用这个吧,比较快一点。”
他从药箱里挑拣出一柄锋利的用以剜除腐肉的刀,递给容虞。
容虞没有去接,摇头失笑道:“多谢夏先生,是我一时想岔了。”
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次之。
方玠前世是心窍聪敏,手腕足够狠毒之人,家亡族灭后能从十死无生的诏狱里活着出来,他不该想以寻常药物或者外物控制他,只能用利益和情分慢慢去打动他。
相助之恩,加之暂时身处同一阵营,这些够了么?
容虞拢在袖中的手屈指,归来的路上默然想着前世的时间节点。
嘉应二十年,楚州方氏正是烈火烹油之时。
方皇后已殁,但她昔年与嘉应帝情好甚笃,诞育了帝王的嫡长子容晞。身后家族也颇为争气,哥哥方庭骁勇善战,多年来镇守北境不曾出乱。
按照前世的轨迹,待得明年入了春,皇帝该会动立储心思。
届时皇长子得以册封太子,而方玠作为他的伴读和表亲,将会成为东宫属臣。
作为外戚,方氏一门毫无疑问地绑在了皇长子这条船上。方玠从属东宫,这是最大程度地确保北境的安定和太子的未来,天子的安排并无什么不妥。
——如果不是已然知晓前世惨烈结局的话。
算算年岁,前世这个时间,方玠是被嘉应帝指派到了边境去历练。
皇帝对储君和方玠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前世皇太子遭到幽禁,也是在五年后。那时燎国无力南下,西域诸国臣服,边境大患已除,而东宫在政事上的改制引得朝堂动乱、党争不休,嘉应帝才出手制止。
现在的嘉应帝,总不至于做动摇国本和自毁长城的事情。
他想要保护身边的人,改变前世死局。从方玠和容晞处入手,堪以借力。
而方玠今生孤身出现在北境,恰是一个能为他所用的变子。
*
偏殿氤氲的汤池里,药水沸然,夏初重新为方玠换药包扎。
医官夏初早年间跟随韩王,如今多载过去,他虽已过而立之年,因生得面如满月,平素又极为注重养生,看起来分外年幼。
昨天后半夜被陈松唤醒,夏初打着呵欠来为不速来客简要处理了伤势。可方玠当时昏沉,不敢下针缝合,用药也不敢太重,今日见他醒来无大恙,才重新调了药更换。
容虞背对着屏风端坐,听着夏初在那里絮絮叨叨。
夏初性格古怪在两处:一是睡觉,他最厌烦有人打搅他睡觉;二是医嘱,他最厌烦不听医嘱的病人。
偏偏方玠精准踩了两个雷点:“夏先生,请问我这伤势,何时可以动用武功?”
夏初昨宵不敢用猛药便是怕这少年人躯体承受不住,见他指节攥得发白,依然温和有礼地相询,不觉狐疑问:“你不痛么?”
他手下未停,长针纤细灵活,如蛱蝶穿叶灵巧,但毕竟是刺在皮肉上。
方玠点头道:“不瞒您说,好痛啊。”
他起初执意不肯用麻沸散,只说习武之人伤痛是常事。
夏初立时来了脾气,怒斥道:“那还说什么动武的浑话,你听着,我不管你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在等,且老老实实养上月余再说。”
还是熟悉的故人言语,容虞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了出来。
前世困于洛京禁苑,多年不见熟稔旧人,久别的亲切感听在耳畔,怎么都是悦耳舒适。
又听得夏初的冷哼声传来,容虞连忙解释道:“夏先生,月余太过奢侈了。月末我需赶赴洛京祭祖,想来方三公子也需回帝都行事,您能不能顾及着来调药?”
这也是在夏初的忌讳上左右横跳,但夏初看着他长大的,还算给他留了几分情面。
夏初没好气道:“郡王也别闲着,且来帮帮忙。”
容虞识相地闭上嘴,乖乖站起身来。
韩王是个不遵医嘱的病人,侍候他多年,夏初医病时的暴躁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容虞去了外袍,挽袖转过屏风,见方玠赤着脊背端坐在胡椅上,双手按在前面的案几着力。而夏初正为他处理着背上的伤口,缝合已毕,正在上愈合生肌的药。
少年看似仪态容姿秀雅,是锦绣丛中的贵介公子。可他去了衣衫,便看出习武之人的肌骨来了。
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覆有薄薄一层肌肉的腰腹蕴藏着蓬勃的爆发力。
他微微躬着身,冷汗自额头涔涔落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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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柳绵几宛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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