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宛转问生辰

前番容虞已经见过他惨烈伤势,今次相见,依然心惊。

如今仔细看,方玠身上还不止这一处伤。

还有数道似愈合不久的伤痕横亘在腰际和胳臂,竟然是鞭伤。

容虞观之暗暗吃惊,几乎是在皇帝膝下长大的小公子,谁人敢这么轻贱打他?

方玠见他帮着夏初拿温水巾帕,忽而默然不语,在咬牙抵御痛楚间分出几分心神,低声道:“郡王可是骇到了么?”

“不曾,”容虞摇头,“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罢了。”

方玠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这伤是我一个故交兄弟留下的,”方玠与他解释,他指的是后背这次差点致命的伤,遍布冷汗的苍白脸上浮起浅淡笑意,“许是将后背交予了人,所以伤得格外重些。”

竟能使他伤到穷途末路,孤身负伤翻入自己府中求救么?

如此凶险,此时的方玠为何会履足这等险境?

容虞叹了口气:“方三公子既然还能坐在这里,你那位兄弟想来已是不在了吧?”

方玠颔首,眸中冷彻却无怨忿,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惋惜沉痛之色。

容虞温声道:“公子入我府中,竟就这么相信于我?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都可能会背叛你,何况是我这等素昧平生之人?”

他启口温雅,然而语句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冷之意。

处理伤势前,夏初想要为方玠用麻沸散。方玠断然拒绝,容虞那时即在想,有揽权之心的人,皆是疑心颇重,意识失去清醒是让他们难以接受的。

前世方玠压制囚禁他,今生纵不得已向他求助,怕是并未对他放下防备之心。

容虞甚至怀疑,雪地里若他真对方玠动了手,那人会不会留有后招。

方玠却似没有听出来他话中之意,纵然面色苍白,一边轻声吸着气,转而还能笑吟吟道:“我与郡王初见之时,已认定郡王心性淳厚,可堪为友。”

容虞愣住了,方玠之前未提及此事,他还以为那人已经忘却了。

继而,他半是叹息半是追忆:“郡王或许忘记了,嘉应十六年的冬天,我于洛京有幸见过韩王殿下与郡王,转瞬已是四年,郡王风神颇似当年的老王爷。”

容虞寻时春却不遇,后来嘉应帝携方玠至韩王旧府,时春随行为韩王诊治。十三岁的容虞,十五岁的方玠,有过匆忙相见。

听他骤然提起旧事,容虞不觉微微怔忡,这桩事情在方玠看来是四年前,于他来说,已经是前世了,整整隔着十四年的光阴。

容虞还以为些许微末事,如他那般高位之人早已浑然忘却,没想到方玠仍旧记得,还匪夷所思地给出了他“心性淳厚,可堪为友”的定论。

当年的方玠竟是这么想的么?

还没等他理出思绪,一旁的夏初突然冷不丁凉声问了句:“你在嘉应十六年冬见过我家主君?”

韩王容河正是嘉应十七年初甍逝的。

方玠听夏初猝然发问,明白过来:“正是。夏先生节哀。”

夏初平时醉心医道不理俗务,听闻二人交谈言语,继而提到嘉应十六年冬的旧事,才后知后觉病人的来历身份何等不凡。

“嘉应十六年冬,有个姓时的沽名钓誉之徒假模假样给我家主君瞧过病,那人你可结识?”

他此番发问,语调已是彻底冷了下去。

容虞闻声立刻担忧望向这位堪称妙手的北地名医。

嘉应十六年年末,韩王归京祭祖病重,夏初千里赶赴洛京,到底晚了些时日。

尽管韩王一再宽慰着他是命数使然,给人力所能挽回,夏初依然对没能救回韩王的性命一事耿耿于怀。

容虞知道父亲之症是心结,非药石所能医,但夏初将之引为平生憾事。

夏初冷笑道:“那姓时的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以我家主君的身份,他怎么会主动登门?定是有人在其中作引子,你说,那人是不是你?”

他一口一个“姓时的”,说的是当世神医,太医院的医正时春。

当年韩王病重,时春登门诊治,而皇帝微服携方玠探望兄弟,行踪极为隐秘。

能请得动时春出手,容虞知道是嘉应帝本人的意思。

但夏初不明内情,方玠只得主动替嘉应帝接下了这个锅,颔首称是。

夏初重重冷哼了一声,目有嫌恶之色:“荒唐。”

“听闻那姓时的小人主动登门,自称是我家主君故友。呵,他空活了一大把年纪,自视甚高,品行不端,又哪里配得上称是主君故友?”

此时伤口已上药处理完毕,犯了执拗古怪脾气的医官将药囊一拎,瞧也不瞧两人,竟是径直去了。

容虞知道他一直对韩王之事愧疚不已,见他发怒,当下也顾不得方玠,对他略略颔首后匆忙追了出去。

见夏初出了殿门,果然是身影孤寂地向着佛堂的方向而去了,容虞慢慢停下了脚步,轻叹了一口气。

方玠披衣而出,隔着一道门槛立在他身后,歉然道:“怪我,提及前事,惹了夏先生不快。”

容虞叹道:“是我需谢你,而夏先生,他是过不去心中那个坎罢了。”

“嘉应十六年冬,父亲卧榻,故交无一登门。那时得见陛下与公子,我很感激。”

是以容虞慎重回身对他一礼,是迟来的谢。

方玠顿了片刻,试探问:“这位夏先生,可是出身北地回雁原的夏氏?”

“正是。”回雁原是横跨了云中郡与望锦郡的辽阔平原,位于大胤北部苦寒地,传言北雁到此也要折返,不易于人居,偏偏地势辽阔适合养战马。

朝廷为了充实此地人口,多将犯人迁徙流放于此。

方玠沉吟了片刻:“那便是了。时神医曾供奉于前朝太医院,他的妻子亦是名医之后,还是当时的院正之女,姓夏。至于后来的事情,郡王应该也有所听闻……”

前梁禁苑秘毒“上林繁花”即是时春的手笔。前梁国破后,传闻时春的妻子夏氏性情刚烈,道是蒙受了皇恩,当以身殉国。夫妻俩将女儿寄养在别处,约定黄泉为友时,时春却反悔了。夏氏服毒身死,而他没有饮下毒药,摇身当上了新朝的太医院正。

大胤帝王下令流放前朝殉国者家人,时春的女儿小夏氏毅然与他决裂,踏上了北去之路。

这段前尘往事如今已鲜有人知晓,时春稳稳做了五十年院正,继续行医济世,直至耄耋之年也没有再行婚娶。

而夏初,便是小夏氏之子,和时春是未曾谋面的祖孙关系。

“时神医肯登门,除却悬壶济世之心外,一来,是帝王传唤;二来,”方玠诚恳道,“或许是对夏夫人多有愧疚,感激先韩王殿下对夏氏一门的照拂了。”

胤朝立国后,某岁北地几郡多发旱热疫病,小夏氏带着年幼的夏初来往行医。彼时韩王还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奉旨赈灾抚民,感念夏家女子幼童依然不畏生死,上书求免去了她罪责之身。

夏初是重恩之人,侍奉母亲百年后,留在了就藩的韩王身边。

藩地不比京城,富庶些的还好,离京偏远的,莫说水旱天灾,连盗贼虎患这些也是常有,百姓又多是困苦,疾病横行,不乏有大胤任命的官员死在天灾**里。

韩王曾婉拒过夏初的好意,那人却笑道:“当日,殿下肯在回雁原之地照拂母亲与我,今时还怕我在宋韩富庶之地安不下心吗?”

容虞知道当年恩怨,但是非曲直,岂是外人能说清的?

*

门外风雪初歇,佛堂内灯火点点莹然。

自韩王故去后,向来不信佛道的夏初忽然就信了佛,闲暇时也会手抄经书供奉,再跪在蒲团上念上一段往生咒。

容虞在他身旁跪下,合掌暗自祝祷,听着耳边低沉诵经之声慢慢平静。

良久,未及容虞发问,夏初先一步开口道:“小主君,你且告诉我,四年前你与方氏之子有何交情,他竟肯为主君去请那姓时的?而今你又与他有何交情,敢冒险收留他?”

容虞略过前事,叹道:“我哪里敢与军中将帅之子攀扯交情?或许方三公子是如方大将军那般的煌煌君子,恰撞见了我有难处,随手相帮。”

中原楚州方氏之名比起北地高门六姓好听多了。方皇后在母家时有柔慈良善之名,她的兄长方大将军更是为人忠厚持重,加之赫赫战功,军士及百姓没有不称颂的。

夏初冷笑道:“他后面站着的可不止是方大将军,还有那位呢。”

容虞一凛,知道他说的“那位”是帝都九重宫阙里常将“吾家三郎”挂在嘴边的嘉应帝。

夏初对容姓皇帝没什么好印象,他对局势并非全然不知,知道方玠背后是谁。一时激愤出言过后,心下沉吟,片刻长叹了一口气。

“且不说那位。洛京人情最是凉薄,方三自幼养在宫里,能养出什么样的纯良君子来?其中必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夏初笃定道,一张娃娃脸异常的冷肃,“郡王,你此番收留他,不可不防。”

容虞心头暗叹,若是前世这个年龄的自己,或许会觉得夏初太过多虑。

可经由死生,他对那人欲杀之疑之谢之利用之,其中滋味复杂难言。

尤其是见过今生少年时的方玠之后,隐隐竟又生出别的念头来。

诚然,前世方玠胁迫他甚深。可在方氏覆亡之前,他见到的方玠都可称是温良少年。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经历了家破人亡之痛,又在诏狱里挣扎过,谁人会不疯魔呢?

方氏通敌一事疑点重重,后来嘉应帝复了方家侯爵之位,未尝没有疑案重申、为方家平反的意思,来自帝国的上层风声,几乎已经默认了方庭通敌之事有冤情。

这令容虞偶尔会想到,如果没有忠臣蒙冤之事,方玠会不会依然是现在的模样?

时光逆转,还未犯下的罪恶能叫罪恶吗?

但他所思所想,断然无法向至亲之人言明,只得慎重向夏初执了学生礼:“夏先生,晏宁受教。”

“不瞒您说,我是收留他不假。可前番有父亲之事承恩,此次他又向我透露了帝都刮向北地的要紧风声,又为一人情。恩归恩怨归怨,凡事论行不论心,这是父亲教诲过我的。”

夏初定定地看向他,看着少年坚定清亮的目色,目中浮出追忆和欣慰。

那方三还真有一句话没说错,他想,郡王风神颇似当年的老王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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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君可堪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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