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郡守府衙。
胡荣跪在地上,只觉锦缎地衣下热气腾腾,应是石炭,或许还有石脂水……也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在北境的寒冬里烧出这样的暖融。
他悄然咽下了一口唾沫,垂头恭谨,不敢去打量里间人的举动。
隔着轻绯色轻纱薄幕,那人看不出愠怒,嗤笑着启口:“不过是一个南方来的细作,竟也能让你失了分寸?怎的?他还能走出回雁原不成?”
胡荣遍布风霜的脸上现出惶恐:“小人识得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来叨扰府君——可昨夜那人在城南失踪,诸处都寻遍了,惟有那位容姓小郡王的府邸,这……”
胡荣经营马场多载,从一介马奴爬到了场主的位置,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最清楚在云中,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动之前需要掂量。
譬如云中郡守卫朋,那是卫氏大族之人。卫氏在望锦云中两郡经营多年,民间有言“云望之地,非卫氏不能守”,连天子都心照不宣点了卫氏人做郡守。
在云中郡行事,他就是天。
可卫朋也只是一方的天,北境之外还有洛京。那位云中郡王再不理俗事,也是天子的亲侄子。
皇城的狗也是领俸禄的,被封到云中的郡王,纵然年幼,哪里是可欺之人?
绯色薄幕拂动,现出里间那人的身形面容来。
大胤在南北各地设州,长官称为知州府事;而北境边地设郡,长官按古称唤作郡守,意在以边境防守为要务。
云中郡的郡守未至而立,是望州卫氏年轻一辈的翘楚。
此刻他姿态懒散地倚在座上,并不以为意。
卫朋闲坐思忖,手指在梨花木椅上轻叩:“你且不要露面,我使人领了我的名帖,说走了逃奴,问王府之人可曾留意,想来那位小郡王也会给我这个面子。”
胡荣俯身更低了:“禀府君,这就是棘手之处。”
他手中托起一把封着的短刃,膝行了几步,将此物呈到了帘幕近前。
帘幕后悄然转出一名女着男装的近卫,默不作声接过他手持的匕首。打开来,只见似有绯色薄雾掠过,竟比近前价值千金的鲛纱更轻盈悱恻。
剑气方启,霎时将薄纱割出了口子,寒光犹自染血。
六姓泼天富贵可比洛京,卫朋饶是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胡荣悲声道:“府君,那细作临去前杀了我小儿,这柄匕首就是从我儿身上所得。我自负来往回雁原多年,眼力不弱,这样的制式,也只有军中才有啊。”
“这样的材质,军中也不多见。”卫朋仔细观摩了短匕,冷声道,“让我猜猜你是怀疑到了何人。除却陆氏,也就只有方家了。是方庭,还是方麟?”
当世军功煊赫的惟有陆氏与方氏。卫朋眼中神色渐沉,喃喃:“确实是棘手。”
若是帝都来的细作,一刀结果了便是,索性皇帝也不是没搞过这样的小动作,明里派过肃政廉访使和史官,暗地里遣过内卫密探,来试探北境的政坛深浅,考察民生人情。
嘉应帝即位初期,曾以修史为名遣人来查阅北境诸郡的民口户籍资料,还派肃政廉访使到此考察吏治,后者更是清查了几位出身北地六姓的地方官员。
皇帝授意吏部严查严惩,被当时在门下省任职的陆年一句“臣听闻,察见渊鱼者不祥”给堵了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嘉应帝不复年少锋芒毕露的模样,明面上一直维持着妥协和制衡。
此番只要料理了那个潜伏进回雁原的帝都来使,皇帝既然拿不到铁证,纵然有所怀疑,想办成铁案也是不易。
可为何方家会牵连进其中?而且依照此人留下的武器看,身份来历怕是不俗。
卫朋凝神细看那柄短匕,匕身双刃,玄铁制,以东海特有的鲨鱼皮为鞘,出自军器监。
未出鞘时样式古朴毫不起眼,惟有在神兵的剑柄上,深嵌了一粒小小的东珠,是宫廷匠法。
似乎那人是有意留此来表明身份。
蓦然,卫朋想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可能:“是他,方三!”
*
云中郡王府。
陈松将诸事安排下,略略思忖:“郡王,还是让陈茸那小子回来吧。有他陪在郡王身边,属下也多几分心安。”
陈茸是陈松捡来的义子,和容虞一起长大。
前世他为容虞挡箭而死,重来一世后,容虞借祈福之名先将他送走,以求诸神保佑,现在陈茸名义上还在道观里替自己清修。
已经有三个月了。
容虞屈指思量,轻舒了一口气,自己重活一次,也已经三个月了。
前世的嘉应二十年冬,他并没有和方玠相见一事。今次他在冥冥中意识到,命运的齿轮转向了不同的方向,他或许不必再走前世行过的轨迹。
对着陈松暗含着期待的眼神,容虞狠不下心肠,终是点了点头。
多事之秋,将陈茸护在自己身边,时时看着,也许更好。
诸事停当,容虞摊开纸墨,给堂兄容晞去信。
国朝制,如他这般的王侯虽有封地食邑,但也只是荣养,不得干涉本地政务。王侯们又嫌封地不如帝都洛京繁华,更愿意留居京都,大多不肯去就藩。
他的父亲韩王是因为身份忌讳,早早去了藩地。而容虞自幼生长韩地,对京都无甚留恋,父亲去后再无牵挂,更是一心就藩,来到这北地云中郡过僻静日子。
说起来,他和皇长子容晞,除了年末回洛京祭祖时遥遥见过,更无甚交集。
但容晞宽和仁厚的名声,容虞前世也是听过的。
前生动乱由太子被废而起,引发了惨烈的争储之斗。
容晞遭幽禁死后,嘉应帝似幡然悔悟,接连下了两道旨意:一是复太子尊位,追谥孝慈皇太子,以礼下葬;二是复方家侯爵之位,令嗣子方玠承袭。
储位之争没有绝对的赢家,大胤国事动荡,民不聊生。
直到方玠领兵平定乱局,一夜血流成河,局势才稍稍安定了些许。
再然后,一身病弱之色,却尤显得病态阴鸷的楚侯方玠以辅政之臣的身份来迎他。
容虞甚至来不及弄清楚,到底是嘉应帝选了自己当继位之君,还是方玠选了自己做手心的傀儡。
那时方玠对他躬身跪下,脊背挺直说着恭迎陛下位登九五。
后来雪地里轻慢将他抱在怀中,告诉他陛下岂可妄言自己的生死。
如果容晞顺利继位,情势会不会不一样了呢?
容虞有结交之心,兼之方玠为他指了这条路,他便铺纸研墨,谨慎地问了皇长兄安,再帮方玠报了平安,宛转将昨夜至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落下自己名字时,笔尖一颤,浓墨落下污点,他才蓦然一惊。
自己何时竟然这么相信方玠了?
“虞”,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叫他时时警醒,忧虑己身,这才是保平安之道。
容虞默然阖目,良久苦笑了一声,叹道:“处世若大梦,容晏宁啊容晏宁,你还真当他是当年的方雪徵不成?”
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好似在命途里迥然逸出的别枝,强硬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可纵然时光将未曾经历家族变故的方玠送到了他面前,隔着经世的眼睛望过去,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如今,说不清是命运的宽待,还是嘲弄。
容虞顿了顿,以火蜡和印泥封好了信笺,交由陈松遣人送至帝都。
他抬眼望向天色,天色只苍凉。
*
容虞今早刚下令对外称病闭府,各路防卫外松内紧,偏偏还没过多久,就接到了拜帖。
是云中郡守卫朋府上递来的。
第一帖,陈松断然以郡王天寒抱病为由,推辞了使者来意。
不多时卫府送来了第二帖,还附赠了许多珍稀良药,道是郡守大人听闻了郡王抱病,颇为关切,人可以不见,但是药物一定要收下。
世家家臣对自己家主多是称呼“府君”,抬出郡守之名,那是官场明面上的称呼了。
这下倒是不好推拒了,虽说大胤朝堂忌讳藩王与地方长官来往密切,但那也是指私下交往,明面上郡守也是有责任去关照地方藩王们日常生活起居的。
毕竟就藩的都是皇家子孙,金枝玉叶在地方上出了问题,长官也难免背上几分疏忽之责。
大胤开国初让子孙们镇守各地,意在借皇室藩王们、压制地方豪族的势力。毕竟是天子的近亲,有强势的君侯背靠官府,甚至能压地方豪族一头。
这显然不适宜于容虞目前的情况,一则北地高门势重,如卫朋出身世家卫氏又是地方郡守,二则他的出身,最大的祸事不是豪强排挤,而是君主疑心。
容虞使人收下礼物,刚启开箱箧,眉目即是一沉。
他对外说是天冷畏寒犯了旧疾,卫朋使人送上的,有一袭上好的御寒狐皮裘衣,还有几盒珍稀补药,甚至还有琳琅满目的数十瓶药丸药膏。
他请人唤来夏初看过,果然有几瓶是生肌止血、治疗刀剑之伤的珍稀良药。
看来他秘密收留方玠之事,风声没能完全瞒过这位郡守大人的耳目。
但这又是何意?容虞拿过拜帖看了看,看来,此事是难以推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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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雪乱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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